浓夜已至。
指针定格在21时03分。
车内熏香飘来了檀木冷香,若有若无的淡,却无法忽视,近乎与顾亭钰身上气息融为一体。
车停靠路边。
路灯的光线径自落在未融化开的积雪,无声折射后,视野也不合时宜亮了些。
沈绵靠在椅背,迟缓适应了眼前光线。
天空没有星,凛冽的寒风吹浮起地面细微颗粒的雪。
车内极暖,她却仍是畏冷。
沈绵垂了垂眸,下半张脸藏在立起的毛绒衣领,只露出安静的眉目。
两人近乎一路无话。
沈绵垂了垂眼皮。
她想,或许是因为倦了,她才没有开口。
但这个想法一经升起,几乎同时,她便下意识否认了这个念头。
沈绵擅长捕捉情绪。这份敏感于她而言既是天赋、也是负累。恰如此刻,她宁愿自己再钝一些。这样许就感受不到顾亭钰隐隐散开的低气压。
沈绵想不通为什么。
但她潜意识明白,倘若放任沉默延长,只会无休无止、没有结束的时候。
她不想再继续下去。
恰逢顾亭钰偏过了头,好巧不巧,与沈绵视线在半空撞上。
他松唇:“沈绵。”
沈绵睫毛微闪,细腕却倏地承上力道。
冰凉贴骨,不轻不重,却不容退缩。
半明半暗的光线无声流连,顾亭钰轮廓阴影浓重,狭长双眸清而寂,直直将她映了个完全。
他问:“没什么想说的么。”
沈绵一怔。
顷刻间。
她便觉察对方究竟想问什么,不过是刚刚通过手机听见的对话。
沈绵呼吸迟缓下来,却下意识含混,“我有点困了。”
她想抽回去手,又实在不敌他的力气。
最后,只得深吸一口气,缓慢抬起睫,“不是都听到了么。”
或许,她知道顾亭钰为什么这么在意。
对方骨子是个掌控欲很强的人,本能厌倦一切变数。哪怕只是一个微弱的可能,他也不想她对他有所隐瞒。
顾亭钰看了她三秒,“明天带你去检查。”
“不要。”
沈绵呼吸收紧,“我只是胃不好,吃点药就好了。”
他们之间措施一向做的很好。
更何况,她下意识在抵触这个可能。
“药?”
他却忽地笑了下,侧靠椅背,眼底情绪极淡,“乱吃什么药。”
沈绵抿紧唇线,撇开了视线。
顾亭钰半晌问:“怕什么?”
———怕什么。
她听得一怔,睫毛颤了颤。
心事被骤然剖开,就这样抬在了明面。
“我没有。”沈绵顿了顿,“只是觉得不可能。”
但倘若是真的呢?
沉默时,她也反问过自己,一次又一次,却共同且清晰地指向同一个答案。
顾亭钰喉结微滚了下:“万一呢。”
沈绵:“不要。”
或许是下意识抵触的态度过于明显,明显到毫不遮掩。顾亭钰眼神终于淡下,有一搭没一搭敲弄方向盘,“理由。”
沈绵低低地说,“没有理由。”
她扯了扯唇,固执地失神重复,“不可能是真的。”
空气陷入久违的沉寂。
两人聊天也一下陷入了死胡同。
顾亭钰定定看她几秒,眼底晦暗不明。
车外再度飘起了雪花,冷冷清清,藏着愈演愈烈之势。
“回去吧。”
良久,顾亭钰收回了视线,神色寻常,不再任沉默蔓延。
沈绵和他一前一后回了公寓。
她蹲下身抚摸着兴奋到打滚的糯糯。小猫毛发长了些,松松软软,在掌心格外地舒服。
听着它发出的咕噜声,沈绵心软了些。
但她无法忽视他。
不受控地分了几分神,余光停在身后的人。
偌大的客厅满室寂静,灯光调至昏黄的状态,气氛愈发的沉。
沈绵忽然想起今天听见的对话。
她低了低睫,眼底逐渐失掉光彩。很奇怪,心底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徘徊着久不退散的失望。
大概是习惯了。
以至麻木。
而顾亭钰在这时问,“为什么这么害怕。”
闻言,她呼吸一乱。
沈绵早就猜到顾亭钰会问下去。
但乍然听见,绷紧的神经仿若牵扯了一瞬,泛滥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侧目看他,终于说,“生下来,然后呢。”
顾亭钰掀起眼皮。
沈绵望着他,眼底有轻轻的自嘲,“当个没人要的私生子,然后……”
越说,她越浑身发冷,最后有些说不下去了。没由来的难过渐渐涌入喉腔,轻而易举就乘上心头。
沈绵想到从前。
父母离婚后,母亲很快组建新家庭,她跟父亲生活。当她习惯没有母亲的生活,渐渐开始感受到幸福时,父亲却在这时生了场重病。初三暑假,她第一次坐火车去北城,就是陪他去那里的医院看病。
沈绵仍记得父亲去世那天。
那时深秋,落叶枯黄。
北城的秋风干燥生冷、漫无边际,几乎寻不到落脚点。沈绵从暮色到天黑,一个人走了很长很长的路。
她太懂没人要的滋味。
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找不到方向的孤立无援,仿若铭刻在骨子,至今难忘。
她只是不想让它重复自己的命运。
仅此而已。
空气仿若一瞬陷入寂静。
顾亭钰走近些,对上她的视线。
熟悉的冷洌气息无声笼罩她的视野,一时间,所有情绪近乎无处遁形。
沈绵下意识想避开,小腿却撞上沙发的软垫,陡然一空,失掉平衡便要下落。
直到——
他伸手揽住了她的腰际,力道分寸收紧,略屈的指骨隔着衣料传来了温度,最后留下细微的褶。
一瞬。
仿若电流顺肌肤攀附脊背,神经仿佛蓦地断了弦。她呼吸也随之失守,温热急促、渐渐开始紊乱。
沈绵心神一乱。
眼前尚未彻底缓冲,却听见顾亭钰说,“我不会有私生子,绵绵。”
沈绵一怔,仰头看向他。
顾亭钰额发垂下,眼瞳乌沉漆黑。
他微微偏头,吻落在她的耳垂,送来低低的呢喃,“怕什么。”
沈绵睫毛忽颤。
顾亭钰:“有就生下来。”
“我们结婚。”
他的声音不咸不淡,却足够撩拨心神,令她浑身僵了一瞬。
毕竟,这是沈绵第一次,从顾亭钰口中听见结婚的字眼。
/
沈绵不知道顾亭钰究竟有多认真。
但翌日,当她看到检查报告时,仍是本能地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一场乌龙。
医院走廊,人来人往,消毒水味道经久未散,冷洌至极。
顾亭钰走过来,低头,定定看她几秒。
忽地,他喉结滚动,语调有点冷,“这么开心?”
沈绵迟疑一瞬,下意识抿紧唇瓣。
她自认为掩饰的很好。但对上顾亭钰的视线,却一下子明白了。
他不过是试探,她倒先败下阵。
沈绵凭本能摇头,“我没有。”
顾亭钰不置可否。也许是没睡好,他的眼尾拖着丝丝的倦,气质也比往日更冷些。
思绪收拢。
沈绵站起了身,“我们走吧。”
顾亭钰拿过报告,回握她,“以后少吃点凉。”
沈绵颔首:“嗯。”
“沈绵。”
而临近出门时,他却忽然叫了声沈绵的名字。
外面正逢雪天,零零散散飘半空,融化到地面消失不见。
看着就冷。
听见了动静,沈绵回过头。
顾亭钰单手插兜,另只手过来开门,用了几分力,薄白的手背扩起了几道青筋。
他侧过眸,“如你所愿。”
闻言。
沈绵呼吸一滞,脊背也不自觉僵硬
顾亭钰抬了抬唇弧,声线低而淡。
“一个不被期待的孩子,即便来到这个世界,也没什么意思。”
门外寒风迎面,刮在脸颊泛出生冷的疼。
沈绵手指颤了颤,冷风仿佛透过了喉腔,丝丝扣扣渗尽了骨缝里。
她停下了脚步,喉咙异常干涩。
“是么。”沈绵深深吸了口气,眼底是微不可察的苦涩,“你真的很了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