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图和两个儿子讲起那个由两个“牧羊人”扛着狼枪守着的美国年轻人,语气低沉。那双眼睛,一闭上还能回想起,冷得像山谷雪水,令人心惊。
那不可能是“平民”的眼睛,虽然他声称自己和黑手党没有关系。可在西西里,真正的“朋友们的朋友”从来不需要亲口承认。下午,维图照规矩问了那句代代流传的暗语:“你是朋友的朋友吗?”
年轻人斩钉截铁地否认:“我在这里只是个陌生人。”
他说这话时表情不变,眼神不躲,反而让人更觉得,他知道很多,藏得很深。
可是另一方面,维图的直觉告诉他,这就是西西里人信奉的不期而遇的好运气。
他不是不知道,女儿已经出落成美丽的少女模样。女儿的美貌将让她不愁吃穿,家族兴旺。
村里的有些年轻人已经围着她打转。周日弥撒结束,总有几个男孩站在教堂外的石阶边,低声说话又频频往这边看,像排队等圣光砸头。上周,还有个拿曼陀林唱情歌的小子,在黄昏时分晃到酒馆后窗下。结果被拓拓从门里一脚踹出去,说他“走音扰民”。
这么想想倒也不错,美国年轻人这张破相的脸足以完成吓跑他们的必要任务。
说到这,拓拓和恩佐交换了个眼神,视线不约而同落在妹妹身上。
饭桌上,只有男人的酒杯里倒着葡萄酒。女人和小孩面前,是用陶杯盛着的柠檬水。妹妹正抿了一口柠檬水,脸一皱,酸得像要哭。那表情,和她小时候受委屈时一模一样。
恩佐轻笑了一声,却是回应父亲的话,“这么快就开口,倒是有勇气。”
拓拓却没笑,抬眼看着父亲:“您想同意?”
“他说话讲规矩,也许是个真正的‘朋友们的朋友’。”维图盯着烛火,“可他的身份,我还不清楚。他来得太快,话说得太稳,不像是第一次这么做。”
“我不信他。”恩佐倚在椅背上,“连脸上那道伤口都像是他的某种警告:‘我已经打过仗了,别惹我’。”
“星期天你们跟我一起去。”维图说得笃定,不容拒绝,是一家之主的口吻。“不光是见他,也是让他见你们。”
饭后,倪雅和母亲一起收拾餐桌,将餐具送进厨房。厨房里热气未散,陶碗轻轻碰撞的声音在水汽中回响。
母亲一直沉默,直到放下最后一个木盘,才开口说话。厨房之于女人,就像饭桌之于男人,在这里,她才可以说想说的话。
也许是西西里的阳光太灿烂,晒得人老得更快;也许是终年操劳的缘故,她的母亲看起来并不年轻了。那双眼睛下方布满细细的皱纹,此刻温柔地看向她。
“妮亚。”母亲洗着碗,水声哗啦。“那个美国人……你怎么看?”
她没有问“你喜不喜欢”,换了一个更含蓄的方式,更符合倪雅对西西里的刻板印象。但其实,母亲会问这一句,已经超乎倪雅的心理预期了。她还以为,母亲会一直沉默到倪雅出嫁。毕竟,没有权力的人,大多数时候只能选择沉默。
而母亲的下一句,才真的出乎倪雅意料,仿佛听到什么了不起的话。
“要是你心里不愿意,那就不行。”
“别怕,你的父亲是个有骨气的人。你哥哥们……他们也不会让你委屈。”
她的语气就像阳光下晾晒过的麻布,干燥而温软。昏黄的烛火摇曳,晃得倪雅眼睛微酸。她从背后抱住母亲,脸紧紧地贴在母亲背上,“妈妈。”
维泰利太太温柔地应她,倪雅又喊了一声“妈妈”,眼泪顺着眼窝滑落。
倪雅和亲生母亲的关系实在糟糕。没有什么撕心裂肺的大事,一件件小事却将她们分别推得越来越远。回过头来才发现,母女之间,竟然比陌生人还要无措,甚至不知道要怎么开启正常的对话。
上一次这么抱她的亲身母亲,也许要追溯到十年前。好久远的时间。
此刻,她是那么的贪恋这个,年长女性的、带着母性的、温暖的体温。此刻,她贪恋着这个怀抱,贪恋着年长女性的、带着母性的、温暖的体温。
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会不设防地伏在另一个人身上,安静乖顺得像从未有过一点戾气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