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那个拥抱究竟持续了多久,因为它给人的感觉是如此牢固,永远都不会分开的力度。
当我终于想到或许应该松手的时候,两条胳膊都已经完全麻木了。
“我们回去吧。”赶在凯厄斯反应过来前,我抢先站起来转过身,疾步朝停车的位置走去。
他从后面追上来,与我并行。当他的手指试图绕过我手腕的时候,我瑟缩了。
一路无话。
时间已经不是我们出门时的清晨,整座城市开始复苏。
临街住户打开窗子在为新栽种下的黄玫瑰浇水,咖啡厅门前的遮阳伞下开始坐着读报的绅士,身穿套装的老妇人一手撑遮阳伞,一手牵着条腊肠犬正慢悠悠过马路。
凯厄斯的车速很平稳,现在的街道人群川流不息,可不是我们出门时那样冷清。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任何一点异常都会尤为明显。
我盯着车窗,几乎移不开眼,第一次发现这个世界居然是如此清晰,仿佛过去我一直透着迷雾看它,而现在迷雾解开了。
正是在此种状态下,我脑海里升腾起一个前所未有的话题,很奇异的话题,我的婚姻。
空调机突然抽搐一下,发出一阵机械罢工前的呜咽。我猛然伸手捂住它,就像捂住大脑里的想法。
不,不是这个,不应该是婚姻。那太快了,这个说法显然有失偏颇,或许我刚才更想表达的意思是我的感情。
我的感情。
独立于亲情、友情之外的第三种情感。我——我无法说出它的名字,但我知道我正思考着它。
我不知道这是怎样一回事,又或者说,这应该是怎样一回事。
十四岁时,我进入托车中学,我的同学们是一群正处于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恋爱在这里是很常见的事,比起枯燥无味的课本和明显缺乏专业素养的老师,充满活力的同龄人显然是更好的选择。放学后的小巷里的拥吻,深夜持续到天明的酒馆派对,填满了校园生活缝隙。
我从未加入过这种活动,尽管我或许曾经有机会。在那读书的第二学年,有个带着超出他脸孔宽度方框眼镜的男孩,曾每天都来给我送一袋薯条。
他是个木讷沉默的人,从不参与任何打架斗殴,以及我刚才所提到的那些课后活动。我对他没太多印象,只记得某节地理课上我们曾同坐课室第一排。
现在想来他的行为大概可以被看作一种示好,尽管我不明白他的情感是如何产生。也许是受校园潮流的影响,使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做点什么;也许是同病相怜——我们都是那种尽量避免挑起争端的那种人,因此有时不免会被当成软弱,从而成为欺凌的对象。
总之他坚持这件事坚持了几乎一个学年,尽管我从来都没有吃过他带来的食物,但他乐此不疲。直到那年暑假,他不知道从哪里获得我的家庭住址,并试图将这个上学时的习惯延续到假期。
他顺理成章看到了我母亲发疯的一幕,于是从那以后我的桌上再也没出现过任何东西。
我不怪他,反而觉得这才应该是正确的结局。
正如每一口锅都应该有适配的盖子。当这口锅是摆放在精品厨具店的平底煎锅时,一顶品牌材质同样响当当的锅盖显然是必须的。而当这口锅不过是一口裹满锅灰的铁锅时,那样的锅盖显然就不适用了。
这也正是为什么,刚才想到这个问题时,我会首先想到婚姻,而不是感情。
想象自己以后会拥有怎样的婚姻对我来说很容易,想象自己的感情却并非如此。
我不认为——至少在这之前不认为,婚姻和感情应当是同一回事。
想象和幻想是不一样的,毫厘之差,就注定了前者是基于现实的理性审判,是无数个可能结局中必将到来的一环。而后者是填满梦幻轻盈的肥皂泡,哪怕不靠近也能嗅到其中馥郁芬芳,即使最终未能实现也会遍遍留恋的感性盼望。
大概我也会找一个休伦那样的人,游手好闲,混吃等死,活着的作用除了提供一些创造下一代受害者的必须物——并且还为此自鸣得意——之外,没有任何其他作用。
当然我很乐观,或许他能比休伦好一些,醉酒之后只打我而不打我的孩子,那这样最起码我们其中一人能够解脱。
我会分分怨怼,时时哀叹,又日日原谅。抱着对日渐衰老的母亲的埋怨和不得不承担的赡养责任,抱着母性中对孩子的保护与期待,抱着对自我意识的打压和谴责。裹挟在生活的浪潮之下,最后成为又一个麻木不仁牺牲品。
我已经充分准备好了面对这一切。
而现在生活告诉我,你还有另一种选择。
这绝不是种惊喜,而是种难以忍受的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