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州是个避暑胜地,天气炎热,有许多前来山间小住赏花玩瓷的游人,但那天临近挨着的汴京城传来举办花灯节的消息,月圆花好,就在今晚。潇飞大早便逐舟而来活跃于此,其实他也好久没来汴京,在磁州一个做瓷铺帮人打下手,还赚了些钱。
路上虽然烤得浑身炽热,但做生意的商贩不惧辛劳仍是很多,四方来访的往来行人络绎不绝,只为期待今晚的花灯展览。
潇飞以为今天不会有人寻他,只在街上随便转转,结果刚路过学院府门前,突然被人从后攀住肩膀。是以前有过交集的两公子哥,一人取下头顶毡帽给自己拼命扇着凉气,一人将袖子都捋到了臂弯上,略显轻浮地邀请潇飞:“过节,晚上一起?”
潇飞无意与这两人厮混,但对方马上说是跟着某副使节喝酒,在位置最好的看台观西域舞娘的表演;听说这位最近发了财,自发要包揽晚上所有费用,俩公子正在商量着要往死里玩,玩到对方千金散尽,斗无余粟。
潇飞听完也来了兴致,搓搓手要对方见证人间险恶,但想到楚涟会准备晚饭,还是提前回家一趟告诉楚涟他今夜不归了。
他记得今天早上楚涟出门时,还是很高兴的,结果他推开屋门:“楚涟,今…”
只见这屋里门窗也不开,黑洞洞的,他以为人没回来,返身走到房间里,一推开门,看见楚涟就站在那,背对着他面对墙角一言不发。
“楚涟,你怎么了?”
他叫了一声,对方没反应。
楚涟脚底下的雪白团子抖了抖耳朵,转过身,“嘤嘤”哀叫着,跳到潇飞腿边,求救似的蹭个不停。楚涟的这只雪灵狐名叫花游,平时它都自顾自舔毛不爱搭理人,这是头回这么亲热。潇飞恐怕情况不对,又接连喊了两下楚涟的名字。
楚涟终于清了清嗓音,给了回应,却掩藏不住喉咙里的沙哑:“没什么。”
潇飞走过去扳过他的肩膀,发现楚涟眼圈肿胀发红,还挂着道未干涸的水渍,潇飞立即蹙眉,直接询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欺负你了?”
他听出对方沉闷的声音里蕴含的冷淡,但这更像是波动了极点,已做不出任何情绪反应了似的。楚涟木讷地说道:“那个女孩,她走了。”
“谁?”
“你没见过,但我一直在持续治疗她。”楚涟猛地握紧拳头,又像泄了全部力气慢慢松开:“几天前还找我拿过药的女孩,她…”
他的声音不禁打颤,断断续续地说:“是我太失败了…是我,如果我能及时挽救,就不会…”
楚涟捧起手掌,看着发抖的十指,慢慢覆盖面颊,又猛然撕扯脸颊旁垂下的头发,抑制不住地竭力低吼:“我一直以为我能救她的!我还告诉她,她好了以后会嫁给一个好夫君,她相信我会治好她…”
潇飞立即抓住他的胳膊,从后面将他抱在怀里,阻止了他的动作。潇飞情不自禁地深深撇下眉尾,波光流转的紫眸里浮现出了动容;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楚涟,怕他走火入魔,做出些不理智的事来。
这是潇飞第一次看见楚涟这种崩溃的表情,平日里他总是挂着丝淡笑,情绪稳定到可能虹桥塌了他都不会发生改变。
楚涟不停吞咽唾沫,发干起皮的嘴唇微张,像搁浅的鱼,悲痛使他感到呼吸困难,口中重复着对不起,零碎的抽泣充填了他的喉咙,又如灌满的沙粒倾吐不清。
潇飞暗下眼神,附在他肩头,意为安抚却是带着调笑的语气说道:“不过是死了…你若不舍得,我帮你做成药人如何?”
他话音落下,一道茵绿色的丝带抽过来。潇飞侧身躲过,也是惊了惊,未曾想到楚涟会动手,但他没有生气,因为楚涟并没有动真格的意思。那节丝带抽出后,逐渐在半空中轻缓地落下去。楚涟握紧拳头,手心里攥着中段,蜿蜒至他袖腕处。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她不过是去了极乐世界,放轻松,楚涟。”
潇飞打着哈腔,将他的手慢慢向下按。
或许九灵与素问的生长模式,本生就有些浑然天成的差异,潇飞自小接触尸骨,早已对死亡感到麻木,在他手中炼化用以实现蛊术操纵的药人完成的也已有好几具。
而楚涟现在因为某人死去,撕破了平日里所维系的坚强面貌,令潇飞意外,也暴露出了他们思想上的区别。
他将嘴唇凑近楚涟的侧脸,仿佛快要在这亲上一口:“你如此舍不得,是喜欢她?你什么时候认识她的?”
“不,不是…我认识了她太久,是在,跟你遇见的同一天。”楚涟意识到自己的过激,将丝带收回去后认错般捏住了胳膊。
他缓慢地摇了摇头,泪珠顺着他脸上的泪痕再次落下:“她开始不愿意让我查看她的病情,后来才终于肯让我详查,我发现她的病变非同小可,便带着她去寻她家人提供治疗的方法,她家里人根本就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还在谈论廉耻、道德。”
楚涟说道这里,竟冷笑着摇头:“我想为她做手术遭到她父母的严词拒绝,无论怎么劝说都没用,我用尽全力帮她找药,为了促进药性吸收,我还给磨成药粉,也没有收她的药钱,可她家人…害怕病情被和亲的对象发现,为隐瞒事实,把她的药给,给当沙土扬了。”
说到这里,那双碧绿色的眼里油然显露出一丝怨毒,但转瞬而逝,很快消失,他的肩膀猛然侧歪,呈着快站不住的姿态,面上显露出的无限的憔悴与疲惫无奈。
他甚至开始反复的询问自己,是不是当初如果答应娶她,她就不会死?
这不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吗?怪不得这么委屈。潇飞从后面抱住他,满目严肃地蹙紧了眉头,他的手不断抚摸轻拍楚涟的肩膀:“没事了,没事了…”
潇飞心里还嘀咕着,跟我遇见的同一天?那岂不是,是在春红苑里哪位寻缘的人…
他无法确定楚涟对那姑娘的感情,因为他不会为了这样一个没能挽救的病患如此伤心,毕竟她的死另有它因,根本不怨楚涟,但揣测已死去的人有什么用呢。
他心底油然而生地默默问到,为了病人你就这么难过,那我要是有一天死了呢?
这样猛地一想,他居然莫名的感到委屈。
“潇飞。”楚涟喊了声他的名字,转过身,将头埋在他脖颈里,环住胳膊,痛心疾首地紧紧拥抱他:“潇飞,我…”
可他倒吸着冷气,颤抖嘴唇,没能说出口。他在心中自问,如果有一天,我失去的是你,没能保护的了的人是你,我不敢想象,那时我会变成什么模样?
潇飞也未追问,拥住楚涟,一下接一下地轻抚他脑后的黑发。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已知晓楚涟的心思细腻,他是个表面对生人避而远之,对除他之外的人冷面不交往,但很害怕受伤,敏感温柔的人。
楚涟极力建立着冷漠与防备,若是刻意显露出冷漠神情,指定心里藏着事。
而潇飞却有着万全的自信,只有自己能给予楚涟这种安慰,除了他,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做不到。
想到这里,他的脸枕在楚涟肩膀上,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居然兴奋地扬起唇角,一时半会怎么也合不拢嘴。
但无论是哪种,这个女孩一定在他心里,存在一定份量,他不认为楚涟与对方有着什么“情愫”,充其量也只是朋友罢了。
但想想,可若是只是友情,都令他内心感到有些扭曲,他的这位表面不近人情的小素问,是否可以再与那些人离得远些呢?
“潇飞,你一开始想跟我说什么?”
潇飞顿了顿,而后开口:“哦,我、我想邀请你一起去看花灯节的花展。”
楚涟攥紧他身后的衣服,沉闷地说道:“我没心情…你跟朋友去玩吧。”
潇飞眯起眼睛,开始耍无赖:“我不要,人家想跟你去~你不去,我也不去了,别人看灯都有情缘、挚缘陪着,你要把我自己丢下呀。”
楚涟怎么能抵挡得了潇飞这番攻势,自然是答应了。二人乘着船夫划来的轻舟,两小时便到了临近的汴京渡口。
夏季的花灯节,是这时辰汴京人最多的时候,人们穿着薄衫,手里摇着扇子,路过的摊位上摆满了果子与清凉的饮品。
四点之后太阳终于是消停了点,还吹来了凉爽的风,吹拂过潇楚二人耳畔的发,也微微吹动楚涟遮盖面容的白绸缎。
楚涟走到哪就把他那个小药匣挎到哪,潇飞中途把他脸上那玩意摘了,摘下来感觉周围的眼神令他有些不自在,瞥他就算了,他早习惯被隔应了,可又往楚涟身上瞥。
于是潇飞又亲手给他戴回去,遮着挺好的,不然谁知道某些人是想来看病的,还是看大夫呢。楚涟也老老实实,潇飞给他戴的,他一下都不带摘的。
他们经过闹市,商贩们吆喝着,喝了两杯降火的甜水,又见了杂耍表演,最后人们围聚在河边叠着花灯与纸船。
伴随着满天烟火与周围人的欢声笑语,华灯初上,灯火阑珊,无数孔明灯飞上天际。潇飞才突然想到,这还是第一次跟楚涟过节。他告诉楚涟在这里等他一会,于是楚涟抱着膝盖坐在河边等着哪也不去。
看着倒映光辉热闹的河水,桥上提着花灯熙熙攘攘的人群,楚涟不禁回想曾在药王谷的日子。曾经大家都是在花灯上写下对往后生活的祝愿,让花灯沿着河水飘远,希望愿望能传达自天上,期盼美梦成真。
楚涟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只通体明亮发光的小白兔,他向后一挺,愣了愣,随后顺着那人胳膊看见了提来兔子花灯的潇飞。
楚涟接过那只可爱的兔子灯,在光芒的照耀下,他也发现潇飞竟然抽时间精心打扮一番,还换了身令人血脉偾张的衣服。
黑色剪裁了紫色腰带的纱缎,完美的包裹他曲线火辣的腰臀,这件衣服无论是尺寸还是外形,对于他完全没有不适,反而更衬托了他属于男人宽肩腰窄的身材曲线。
与身材反差的那张脸,勾勒了浓艳的妆容,长发也重新编了造型,插上紫色的槐花发冠。额上,脖颈,与四肢坠挂着明亮的银片装饰,不知打哪整来的舞娘装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