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这种重新认识熟人的感觉还挺新奇的。
拜混乱的幻境所赐,如今,亡灵的记忆不再由境主控制,而是分散至各处显现,没有丝毫规律可言。
快雨利用存读档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偷偷跟着苑往岁抵达金庭,顺便在途中重新观察了一遍他的命运轨迹。
不得不说,苑往岁的性格从小到大均与五十弦相差甚远。
如此一来,快雨愈发开始坚定自己最初的直觉。现在,五十弦的回答更是为她做出了解答。
“你和这里的苑往岁,并不是同一个人,对吧?他死了,你就占用他的身体?”
快雨想要站起身,却被他死死扣着手腕,动弹不得。
“不……我们分明一模一样。”
他虔诚低垂头颅,抓住赖以呼吸的救命稻草,上气不接下气,“我想起来了,是我把自己都不愿过的孤独人生强加给他,是我给他设置这么偏执偏激的目标!”
“所以,我就是他。”
“我合该过来为他赎罪!”
*
不止金庭,其外同样尸横遍野,怨鬼恣意妄为。所行之处,哀恸不绝。
初至此地,五十弦惊慌失措。
命运弄人。
……想死的没死成,不想死的竟死得分外透彻。
而尚还存活的几个流民瞥见他身上的披风和星花暗纹,遂抄起木棍,团团围来。
“繁金道教的刽子手!你们怎么还有脸活着?!”
他们将五十弦视作罪魁祸首,不由分说就把他痛揍一顿。
怒极亦恨极,几乎下了死手。
五十弦无从辩解,他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只得被迫应对。
最后,他们明晃晃的刀锋就要刺进心口时,受极为强烈的求生本能催促,五十弦不自觉抬起了手。
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瞬间凝结、穿刺。
流转暗色的水晶从前到后破开胸腔,将无辜的复仇者钉死在血淋淋的事实面前。
他瘫坐在地,悲痛欲绝。
眨眼间,他便能轻而易举杀灭所有人,成功保全自己。
却并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浮金天地万景,究竟是一场无妄之灾,还是一台自食恶果的好戏?
原来……
他从来不是旁观者。
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脑海里苑往岁的记忆时刻提醒五十弦,他曾手染数不尽的鲜血。哪怕逃至天涯海角,也逃不开与恐惧、愧疚为伍。
尚未彻底消化的诅咒折磨着他,盘桓在浮金州的冤魂不断倾吐怨声——
“治好了身体残缺又如何?他的罪赎完了吗?刽子手!活该永远痛苦地活着!”
“哈哈哈哈哈瞧他那副垂涎的嘴脸,真像沿街乞讨的癞皮狗!”
“长生,长生……这么喜欢长生,那自然也该喜欢长生一同带来的折磨啊。爱屋及乌,对吧?”
“他到底在不满什么?难道想要的东西一旦拿到手,就没兴趣了?真奢侈啊,羡慕。”
“为什么死的是我……好恨……”
五十弦觉得,自己未来一定会死在这片遮天蔽日的混沌里。
但是屡次三番的自毁、诅咒锲而不舍的侵蚀,都没办法真正送他走向末路。
身体强大的自愈能力时常阻拦。
与此同时,不知是否属于苑往岁的潜意识一直在耳畔低语。
他不想死,他想活着。活着回家。
而那些浮金州的亡灵时常你一言我一语地祈愿。
他们也不想死,他们,也想活着。
活着回家。
那么一起活下来不就好了?
要知道,鬼怪之中,〈吞目〉尤为擅长制造幻境。
它收下了不计其数的凡人眼珠,亦借此窥探到了千千万万凡人眼中的画面,自然便善于欺骗眼睛。
然而,碍于力量限制,他只能把浮金州的某一时段完整地呈现出来。
即便如此,也足够。
求生的亡灵们沉浸于浮金州毁灭前的一个月里,他们将虚构的浮金州当成了真正存在的世界。
死气沉沉里,竟也滋长另类的生机勃勃。
一开始,五十弦看到重新焕发生机的浮金州还感到过欣喜,可时间一久,百态都显无趣。
令人生厌至极。
这一晃,就是三十年。
三十年的时间里,他将这绝望惨败的一月历经了成百次。
诅咒荼毒身心,理智也被扭曲,感情变得麻木。
若他的生命留有尽头,或许还可等待一个终结降临。
偏偏他为苑往岁做出的选择是长生。
于是,浮金州的所有,连同他破碎不堪的执念一起,都将化作时间长河里永恒的一角。
循环,一切奔向永无休止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