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下眼帘压下震惊,朝旁边福了福身,“多谢殿下”。心中却纳罕,他今日的表现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当日清醒他手握剑柄,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杀意,梁含章料定他只是因为情毒与自己有肢体接触。等他意识回笼,恢复高高在上的太子身份,是决计看不上她这个身份和性子的。
今日一看,他倒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讨厌她,这一件件事情安排下来,不是蛮体贴的吗?
会不会还有一种可能,殿下并不像外界传闻那样不近女色,其实他心里早已接纳了她?亦或者因她前些日子生病心中愧疚?
梁含章不敢肯定,但就目前来说,形式确实明朗不少。看来那惊厥的病生得也不亏。
李福很快抱着褐色大氅回来,老太监累得大口喘气,额头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一边用手背擦汗一边弓腰道:“殿下,大氅取回来了”。
“给奉仪披上”,李琤眼神落在旁边的角灯上,并未言明对何人所说。秋分讪讪接过大氅,小心披娘娘身上。
见她衣着妥当,李琤方清咳一声,“走吧”。梁含章含糊“嗯”了一声,跟上他脚步。
显然这件褐氅男人并不常穿,衣物新得没有一丝褶皱,但依旧存留着他身上淡淡的木竹香味儿。
不浓,丝丝缕缕钻到鼻子,让她脑海有一瞬间恍惚。
大晋尚马,骑马之风更是盛行,朝野百官不论文武,上朝皆是骑马而行。换而言之,只有老弱妇孺出行才会乘马车,若是哪个官员不骑马,外人会默认他身体不好。
即使身子笨重如李福,出门依旧是骑马。
梁含章被秋分扶上马车,在车帘落下的前一刻,她望着前面那高大挺拔的赭黄色身影,男人头戴象征太子身份的金冠,在朦胧的光线映衬下更显英姿丰伟。
秋分脸色发白,显然是方才跪雪地里冻到的。梁含章心有愧疚,将怀中暖炉递给她,“抱歉,是我连累了你”。
秋分一边推辞一边摇头,“娘娘言重了,伺候娘娘是奴婢本分,况且奴婢行事本就有疏漏,幸而殿下提醒了奴,奴婢感激还来不及呢”。
相比于春分夏至的浮躁不恭,冬至的一团孩子气,秋分身为芷兰居最大的丫鬟,行事无疑是大方又沉稳的。
譬如此刻,刚被殿下责罚的她,居然还能说出“幸而殿下提点”,言语间依旧成熟稳重。
梁含章内心嗤笑,李琤这双“眼睛”确实选得不错。
马车在雪地上缓慢转动起来,万物静籁,她清晰听到前面踏踏的马蹄声刻意放缓,似乎有意在等后面的马车。
车厢内还燃着炭火,热气烘得人昏昏欲睡。她倚靠在车厢壁,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
直到被一阵车窗敲击声震醒,听到李福尖细的声音提醒,“娘娘,皇宫到了”。
她猛然打一激灵,上下检查自己仪容有何不妥,这才随秋分下车。李琤站在外面背对着她,听到动静随口道:
“孤去上早朝,你先在前面玄光殿等候片刻,等孤下早朝再同你一起给母后问安”。玄光殿是他平日在皇宫处理政务的地方,安排她在此处等待也算妥当。
梁含章听完大松一口气,他陪着就好,只要不是自己单打独斗,面见凤颜就不会太过紧张。
眼下天刚灰蒙蒙亮,已有不少大臣骑马而至,梁含章怕耽搁他上朝,忙屈膝福了福身,扶着秋分的手跟在指路小太监身后往大殿走了。
李福站在身后,循着殿下目光望去,开怀笑道:“殿下,您瞧娘娘走得这么慢,这是心里对殿下不舍呢”。李琤给他一记眼光,旋即抬脚往乾元殿而去。
早朝照例是那几样议事,李琤一身太子蟒服,身姿挺拔,在一众臣僚中更显鹤立鸡群。
惠安帝虽正值盛年,但多年率军南征北战,到底不是金刚不坏之身,这刚登基没几年,各种毛病都显现出来了。
他此刻头戴通天冠,一身正黄色九爪龙袍,在浓烈的黄色映衬之下,帝王脸色更显苍白,眼角布满细密的皱纹,不时捂嘴低咳。
一代枭雄,即使已经贵为九五至尊,也无可避免走向衰老和灭亡。
退朝后,李琤惦念着玄光殿的人,脚步不自觉比往常快上许多。惠安帝身边的内侍追了许久才追到,顾不上喘气,“殿下,圣上请殿下留步,他还有几句话想对殿下详说”。
李琤朝他拱手作揖,依旧是谦和有礼的储君风范,转头望了眼高大威武的乾元殿,心中疑惑,也顾不上其他,只得跟在笑容满面的内侍身后。
待内侍朝殿内通传,半晌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进”。内侍亲自为太子掀开门帘,笑道:“殿下快进去吧”。
李琤不明所以,微架着眉踌躇片刻,旋即抬脚进去。六合靴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响声,乾元殿内间并无甚摆设,更显大殿的清冷。
惠安帝坐在正前方的御案后,手掌支在嘴畔低咳一声,见到来人摆手道:“坐吧,不必多礼”。
虽圣上放言不必多礼,李琤依旧规规矩矩叩首行君臣大礼,额头触到冰冷的地板。圣上微微怔愣,良久才道:“起吧”。声音比方才暗哑不少。
“朕听说你后院封了个奉仪?”李固饶有趣味问。
李琤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叫黄门让自己留步就为了问这无关紧要之事。拱手作礼回:“是,此事儿臣未曾请示圣上便私自做决定,还望圣上恕罪”。
“嗳,这叫什么话”,李固摆手满不在乎,“你多年孤零零一人,如今终于愿意亲近女子,朕跟你母后高兴还来不及,你不知道,你母后那个人,年纪大了最是期盼儿孙满堂,先前为了你的事忧愁许久”。
“眼下,朕和皇后终于能放心了”,李固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两眼放光,“什么时候你也给朕生个小皇孙出来?你看洛华那混账,虽然比你小了好几岁,她那儿子都会走路会喊朕‘阿翁’了!”
若是圣上跟他论国事他尚能侃侃而谈,可如今跟他说这些稀疏到平常的闲话,李琤反倒不知该如何接。只好一言不发站在原地。
惠安帝自顾自说着,久久未听到回应,一颗心如同泡在酸水罐子里又酸又涨,酸得他喉咙发苦。
他望向自己儿子,这个带着他和妻子无数期盼无数喜悦迎来的儿子,眉眼皆肖像自己,包括处理政务的雷霆手段。如今跟自己却愈发疏离,父子二人明明血脉相连,终究渐行渐远。
李固神情恍惚,脸色瞬间颓丧,他无力靠在龙椅上,不过四十多岁的帝王年纪轻轻富有四海,此刻脸上尽是无奈。他无力道:“你……还是怨朕吗?”
李琤抬头望他一眼,很快又低下头,神情依旧古井无波,正色道:“陛下是父亦是君,天下没有不是的君父,儿臣身为人臣,自幼学的是孔孟儒道,儿臣不敢,也不会埋怨圣上”。
“天下没有不是的君父?”李固喃喃,眼神虚无缥缈似乎陷入某种遥远的回忆中,低声叹息:“你还是怨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