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很喜欢海边。”他会意一笑,“我平常住在奥兰多。奥兰多是个非常棒的城市,阳光充足、街道干净、市民友好,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没有美丽的白沙滩了。”
“但是它拥有环球影城!”我兴奋地说,“全美唯二两家环球影城中的一家!说实在话,我觉得仅凭拥有环球影城这一点,就足以吸引各方游客前往奥兰多了。”
“你喜欢环球影城?”他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揶揄,仿佛我们已经相识许久,“怪不得你和卢卡玩得来,你们俩都对环球影城情有独钟。”
他这般语气,反倒让我理直气壮起来:“没有人会不爱环球影城!哪怕到了八十岁,也依然有穿着巫师袍,撞进九又四分之三站台,去霍格沃茨的权利。”
“当然,当然。” 他见我如此认真,反而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摸了摸鼻子,没有再多说什么。
话音刚落,我便有些后悔,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话说得太过冲动,不够婉转。
为了填补沉默,我赶紧转移话题:“卢卡的妈妈呢?她没有和你们一起来吗?”
男人听到这个问题,明显迟疑了一下:“她——”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语气也在不经意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仿佛有一件尴尬的事必须讲明,却又难以启齿似的,“她在巴西,并没有和我们一同前来……嗯,实际上,不久前我们离婚了。”
“啊!” 我不禁轻呼一声。我怎么这么鲁莽,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下子我是真真切切地感到尴尬了,“实在抱歉,我不是有意提起你这件伤心事的。”
“嗨,别放在心上,”他仍然垂着眼,嘴角勉强地咧了咧,看样子是在竭力做出一个微笑,“我早就接受这件事了。我和她分分合合好几年了,最后走到这一步,也是在所难免。”
我有些犹豫,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才好。
不得不说,帅哥哪怕情绪低落,也格外令人心疼啊……
“小姐,谢谢你陪卢卡玩耍。”他很快抬起头,又轻声、又柔和地说了一句。
“你刚才已经道过谢啦。你可以叫我佐伊。”我尽可能友好地回应道。
“很高兴认识你,佐伊,” 男人轻快道,仿佛刚才的阴霾已然散去,但眼眸深处仍藏着一丝难以抹去的忧愁,“我是里卡多。”
此时,卢卡在沙滩上用大大小小的贝壳精心摆出了一个二维版的足球图案。虽说那图案乍一看更像是一个被慷慨撒满了番茄片的披萨——但他爸爸和我还是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不约而同地给予了夸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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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宛如一块被舔干净芝士夹心的海盐饼干,滋味变得愈发稀薄而寡淡起来。潮水翻涌,开出泛白的花朵,一朵挨着一朵,一簇拥着一簇,彼此依偎在一起,迤逦成一条闪光的银链,悠悠地涌上沙滩。
“涨潮了。”他望着海岸线,似乎在估算海浪朝我们涌来的距离,语气中却又透着轻松,“佐伊,或许现在是个结束沙滩浴的好时机。”
“正有此意。”我抬起胳膊,开始奋力地从沙地中“挖掘”自己。
“姐姐,我来帮你!”卢卡觉得这很好玩,跑过来加入我的“挖掘行动”。
我察觉到了里卡多的微妙动作:他向前迈了一小步,似乎在犹豫是否要加入我们的行列。
我把手掌稳稳支在地面上,用力一撑,身上覆盖的那一层薄薄的沙粒就如同被利刃切开的奶酪般,纷纷散落。我轻盈地从沙中一跃而起。
“看起来,你需要好好冲洗一下。”里卡多的目光扫过我,忍俊不禁道。
可想而知,我现在浑身上下都沾满了白色沙粒。我耸耸肩,对这场小小的沙滩灾难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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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天空中的那轮太阳,仿佛沉甸甸地快要坠入大海之中。
在这柔和的光线中,大地的轮廓变得朦胧,天和海的界限渐渐模糊,渐渐远去,如同一团缓缓洇开的水彩颜料。
天边被染上了一层层渐变的色彩,温暖的橙黄、烂漫的紫罗兰、精心调和的淡粉和深浅不一的金色,那些颜色交缠在一起,更迭着,流动着,最终融合成一种如梦似幻、辉煌灿烂的玫瑰色,渗入到海水之中。
刹那间,整个海面仿佛都被点燃了。
海浪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似乎连空气中的微尘都变得波光粼粼,天地万物仿佛都在接受着玫瑰色光芒的洗礼。
我摘掉墨镜,凝望着海面上的余晖,腰间的栗色长发在风中舞蹈。
“在夕阳和大海之间,
爱人的手和唇抚爱了我。
昼带来夜,甜带来酸,
长久的愿望带来短暂的欢乐。
爱情啊,你带来的是什么,
在沙丘和大海之间?”
我低语着,嗓音松弛、轻柔,如同梦呓。
卢卡对这美景发出惊叹,他爸爸则在海风的轻拂下转过头,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
他似乎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到了我的双眼——那双蓝绿色的眼睛,犹如热带海域中的珊瑚礁,色彩奇异,闪闪发亮。
“在海滨与大海之间,
爱笼罩梦,梦笼罩我。
第一颗星看见二化为一,
在月升和日落之间;
第二颗星不见爱,只见我,
在海岸和大海之间。”
我转过视线,微笑着看着他。“《在夕阳和大海之间》,英国诗人斯温本的诗。”
“这首诗很美。”他说。
“爱情到底是怎样一种东西呢?美丽的夕阳,美好却易逝,永久又短暂;至于潮汐,时而高扬,时而低伏,扬起得越高,沉伏得便越低,和爱情又有什么两样呢?相爱的恋人们,喜转为悲,悲化为己,爱变作泪,泪流成火……”
他一眨不眨地直盯着我,那专注的眼神让我莫名地有些不好意思,嘴里的话语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没有了墨镜的遮挡,我清晰地看到他褐色的眼睛里,有一种灼热的光芒在闪动,那是穿透了一层又一层黑刺李般的深幽之后透出的清亮。
我的心微微一缩,就像是被一只调皮的小猫轻轻挠了一下似的。
真是英俊!
这种英俊并不令人望而生畏,反而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和他多说说话。这张脸蛋如此叫人喜欢,神采又这样灿烂阳光,态度又如此温柔可亲,举止又极其彬彬有礼。
“你的眼睛是蓝绿色的。”他蓦然说。
我胡乱地点了点头。
“这在混血儿中很少见,真美。”一抹笑意在他的唇边徘徊着。
“我妈妈不是纯种的拉丁人,祖上有日耳曼人的血统。我曾外祖母也是蓝眼睛。”我对他解释。
他的笑容怎么这样可爱?
隔着墨镜尚不觉得,但当我直面他的笑容,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怦然而生——我的心脏好像连接上了电流似的,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以至于我差点没听清他紧随其后的一句话:“我有一部分意大利血统,但相比之下,我的眼睛就显得很普通了。”
“你的眼睛也很美。”我说,这是真心话。
当凝视他的眼睛的时候,我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近乎脱离尘世的感觉,好像正独自站在世界的边缘……远处是荒草茂密的原野,周身笼罩着蒸人的热气和熠熠的阳光,那个棕色头发的少年在草地里奔跑着,追逐着什么。
他大笑着,勇敢无畏;挥动双臂,像一个精灵。他越跑越快,仿佛在风中飞了起来,金黄色的花粉遗落在他身后,和空中白色的尘埃一起四散飞舞。他回过头来望着我,那双褐色的眼眸——
“它就像初春刚解冻的泥土,柔和而湿润;像途鸟高扬的翎羽,像绿野疯长的果实……”
恍惚中,我听见自己在说话。
“它是幽深的黎明,寂静的呼唤,光泽的岁月,不歇的热忱;是无数个瞬息中一刹那的停滞,映照出你生命中连绵起伏的风景,你的温柔时光,你对这个世界无限的爱意。”
他一下子怔住了,似乎过了好几秒,又或许是好几分钟——我清醒过来,感觉心头正怦怦猛跳,我怀疑自己的脸现在已经红成了一片,脸蛋上滚烫的热度提醒着我这一刻的真实。
“你也是个诗人吗?”过了很久,我听到他在问。
我摇了摇头,我大学主修的是人类学。我大概算一个蹩脚的三流文学爱好者。
“但你是个诗人,佐伊。”他的声音很轻,却如同海浪般在我耳边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