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冬天,一个十五的晚上,月亮很圆很亮。”明越也由回忆减轻了些许心中的不安,轻声回答他,“她那时候三岁了,人却瘦瘦小小被放在木盆里沿着澄河漂下来,到我们那里脸盆翻了,她脸冻都青了还扒着盆边不松手,我以为她死了,拿根树枝把她扒拉回来,发现她还有呼吸,村里大夫说她活不了,我觉得她都能从河里活下来,就把她抱回我那里了。后来她活过来也不愿意被别人收养,我就养着了。”
明越头一次一口气在他跟前说这么多话,厉仲膺其实知道个大概,仍然认真听了,又听明越道:“其实这些明心应该和您说过吧?”
厉仲膺没有否认,但是手忽然攥得他更紧:“你那时候那么小,父母留的钱够用吗?”
“……”
“咳……不能说你就当我没问过这个问题……”
“没什么不能说的。”明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生出些倾诉的欲望,可能是因为厉仲膺曾经那么自然地在他面前把自己关于亲人的伤口剖给他看,让他觉得厉仲膺这些事或许是可以往外说一说的。
“我母亲因为生我瘫痪了,家里一直靠我父亲做工,后来我读小学,我家老房子通不了电没有灯,要扒掉盖砖房,我父亲就借钱盖砖房……有次借钱回来路上正好下暴雨,失足从山崖掉下去了,出事的那天晚上村里人把我接走去见他最后一面,回来后我母亲就咽气了。房子没盖完,家里也没有余钱。”明越语气没什么变化,“村里人挺好的,没让我还钱,还帮我把房子搭起来了,每天饭点还都轮着让自家孩子给我送碗饭。”
厉仲膺嘟囔一句:“好什么好,你那么小都没人收养你。”
“房子是因为我要读书需要灯才要扒了重新盖,我父母是因为这事走的……”明越顿了顿,“不吉利。”
“这关你什么事!你是受害者啊!”厉仲膺几乎是义愤填膺,“这都什么人啊!”
“他们也不容易,村里大家都很穷,而且也没饿着我,后来明心被我带着,也都是村里人给的饭。”明越安抚似的用大拇指摩挲了下厉仲膺的手背,他几乎是无意识间做了这个动作,厉仲膺瞬间被安抚住了似的噤声,明越又觉得这个动作过于暧昧,慢慢松开了手指。
厉仲膺不满地紧紧扣住他的手,面上神情却在机舱舷灯下露很犹豫的神情。
明越与他对视,厉仲膺抿了抿唇,“其实我当初听明心和我说我就想问你,一直没找到机会,今天就更想问了……”
厉仲膺又停下了,倒把明越的好奇心勾起来,迟疑片刻,主动递过话头,“您问就是了,没什么不能说的。”
“你捡到明心的时候那么小,又是冷天又是大晚上,”厉仲膺盯着明越,“你跑到澄河边去做什么?”
明越一愣,没有回答。
他当然知道答案。
但十多年过去,这是第一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那个秋风萧瑟的十五月圆夜,他浑身湿透抱回明心求赤脚大夫救她的时候,大家都在感慨什么人家这么狠心地丢掉一个女娃娃。后来明心活过来,大家又说明心命大,也有说他命苦却心地善良的好话。再后来明心大了夜里常常乱叫乱闹,村里口风又变成了他命不好,再后来乱传他们做了小夫妻……
从来没人问过他为什么会在那样一个冷夜去澄河边。
就连明心也没有问过。
那是父母去世的那一年,夏天过去,秋天又过去,他即将独自度过一个没有父母的冬天。
他能度过吗?
即使他度过了,又有什么意义?
他的沉默验证了厉仲膺的猜想。
厉仲膺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他不愿意仅仅只是牵着明越的手,他霸道地翻过身来压在明越身上,与他面孔贴着,手臂紧紧抱着他的腰背,“你好勇敢。”
没有真的选择一死了之。
“是明心。我往河里走,就看到了明心。”尽管亲密了许多次,但身体上的负距离好似还没有眼下脸贴脸来得令他面热,明越稍稍偏过头去,拍了拍厉仲膺的背,“她那么小,那么可怜,还不肯放弃生命,我觉得我应该再坚强一点,于是我有了新的目标。”
这回不说话的人变成厉仲膺了。
明越只觉得被他紧紧抱着,厉仲膺人瘦,这些天长了些肉也不见重,反而没那么硌人,抱着倒也并不难受。
只是抱了很久,他忽然察觉自己颈肩落下一滴湿热。
厉仲膺哭了。
为他而哭?
明越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第一个知晓他心中以为不会再说出的秘密的人,第一个跨越时间空间察觉到那个小小的他的委屈与恐惧的人,第一个为他的曾经而哭的人。竟然出现在明心还生死未卜的万米高空的夜晚。
竟然是厉仲膺这个……可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