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三害凋民君不鉴,当年周处斩蛟回。
世间祸福焉无报,端看古今有天威。
话说焦明武引王力等人到马陵泊上,陈明远当时便教路新宇领王力,前去看视中毒的三个头领,自同庄浩、姚雨汐几个,相问焦明武杨文轩情况。
原来自那日杨文轩答应了路新宇,要去苏州请赛华佗王力,心中十分欢喜,一来入伙有功,二来又可拜会故人。故一路打马奔波,少宿多行。疾行了两日,臭汗淋漓,竟到了苏州,那马也累倒了。待入了城,路径自熟,寻到一酒楼前,闻着酒香,大步而入,叫道:“董、何二妹妹可在?”适逢时候早,店内尚无人在,文轩声音豪迈,直震得酒缸嗡嗡作响。忽听有二人嚷道:“又是那个不开眼的杨金刚来作怪。”两个妇人推帘子走出,口里又道:“三年不见,哥哥却是长了身子。”文轩擦掌笑道:“好妹妹,为兄赶路饥渴,快将些有气力的好酒与我吃来。”内中一个笑道:“你倒口刁!”文轩哈哈笑道:“没个好礼物拜会妹妹,倒来讨食。”
这二女是谁?却都是杨文轩旧日里的相识,祖贯湖州人氏,三个亲兄妹般的好。一个姓董名恩惠,都叫她做一剪梅。一个唤做何琼,因其母梦绛珠仙子前来而有身孕,怀胎十月生下她,以此人都称作绛珠仙。曾有诗赞这二女,一曰:
菡萏依生濯濯水,便与清溪共推杯。
毓秀钟灵董恩惠,高絜人称一剪梅。
一曰:
披衣独看楼月满,天河脉脉一梦生。
璀错星芒因际会,绛珠仙子称何琼。
那董恩惠去柜上取了一尊红泥封桂花酿酒,来与杨文轩道:“此番若是再醉了,与我做一个月长工如何。”杨文轩挠头道:“妹妹好算计!俺一身好力气,若与妹妹这里做酒保,一人顶得七八个!”何琼笑道:“怕是饭也吃七八个的,还不算惹祸的!”三人都笑。何琼又去安排肉食,备下好菜。
不多时,陆续托出几样菜蔬,一盘熟鸡,一盘鲜鱼。杨文轩方欲下手来扯肉吃,却被何琼止住,将刀把鸡肉切下一块,又把那尾鱼也切了一半,分放在两个碗里,口里道:“是今日了。”杨文轩奇道:“此为何故?”董恩惠叹口气,道:“若实话说与你知,只恐你忍耐不得。”杨文轩更疑,也不吃了,问她实情。董恩惠道:“哥哥不知,如今苏州生出三个祸害,内中一个,便关系于此。”杨文轩把手去摸锏道:“那三个?”恩惠道:“一个叫魏八指,乃是从前欺辱乞儿,被梁山上原籍苏州的好汉,白面郎君郑天寿剁了两指头的魏狗子。这厮去年回了此处,大言:‘苍天有眼,那梁山没了。’凶顽不减当年。”
杨文轩听罢,跳起身骂道:“这个腌臜畜生,老爷这便去寻他杀了!”何琼赶忙劝住道:“这厮倒还是轻的。那第二个乃是本州一个财主徐世民,倚仗势要,无所不为,人都骂他作没脚蜈蚣。”杨文轩猛地拍桌问道:“余下那个又是那个?”把门外一个婆婆惊倒在地。三个听得动静,正待去扶那婆子,又见走来三个汉子,各带着军器,先自把那婆子搀扶起了。当中一个骂道:“那有这般惊吓老人的!”杨文轩虽是粗卤,倒也知自家失礼,又见那婆子衣着褴褛,身上腌臜,上前与众人拱手陪礼,再是一鞠。三个见杨文轩有礼,也不发作,摇手道:“我等亦有冲撞处,勿怪,勿怪。”
那为首的汉子望酒楼里问道:“敢问主人家,可知附近有好医生否?俺这个哥哥害了些风寒,欲与他寻药来。”却见董恩惠一面口里答道:“岂不知我这苏州有名的赛华佗王力?前面转两个湾,再走些就是。”一面来牵那婆婆的手,说道:“有些日子不曾见着婆婆。”那婆婆噙着泪,羞着脸,口里呜呜咽咽道:“老身没脸儿见人。”众人奇怪。何琼将杯热茶来与那婆婆吃,笑道:“只消婆婆愿意,这醉仙楼便是你家,把我姐妹二人当女儿般看,如何?”婆婆只把手摇。董恩惠亦将饭菜来,同那两碗肉,放在面前。婆婆只是不肯吃。恩惠知缘故,宽慰道:“这是今早客人吃剩的,婆婆莫要嫌弃。”婆婆见说,方才肯吃。
为首那汉子听了,不知前情,拍桌道:“这主人家好没分晓!既要行善,那有与人吃剩饭的!”摸出一锭银子,丢在桌上,道:“且将好的与这婆婆来吃!”随行一个俊朗的眼尖,看杨文轩那盘鱼有尾无头,那婆婆碗里的有头无尾,都不曾少一块,心里明白,与同伴附耳低言。那汉子方省道:“原来这般!主人家,且把这锭银子寄下,专供这婆婆用度。”余下那个脸上有斑点的汉子笑道:“不是这般脾气,广州也做不出那等事来。”
杨文轩便问道:“那二害都已知了,第三害却是那个?”董恩惠言语支吾,正犹豫间,那婆婆忽的大哭道:“正是我那不孝的孩儿!”杨文轩同那三个汉子各都吃了一惊。原来这第三害姓钱,单讳个顺字,乃是贵州治下郁林县龙山镇人氏。因少时丧父,全由母亲拉扯长大,每每教其从善,凡事当问心无愧。这钱顺阴鸷非常,后偷卖母亲一应首饰,将钱补了官做,又一路贪滥,竟做到苏州知州。这婆婆正是钱顺母亲丁氏,常以好言劝之,钱顺反骂她道:“老猪狗,休将甚仁义道德误我!老爷高升,全仗银子开路,与你何干!”竟把母亲赶出府去,沦为乞人。州里百姓气不过,都骂钱顺为粪汤鼠。
杨文轩见说前事,青筋暴起,就要去打抱不平。那三个汉子亦跳起,与杨文轩先道:“好汉是个清白身子,如何做得杀人的事?实不相瞒,俺三个本就在广州犯下弥天大罪,正要投马陵泊去。便先杀了这不孝畜生,再走不迟!”杨文轩叫道:“只俺杨文轩便是马陵泊上的头领!”董恩惠、何琼听得,暗暗叫苦。
那为首的汉子闻言,不觉惊喜,问道:“此话当真?”杨文轩道:“骗你做甚!”那汉子慌忙拜道:“不想在此得遇马陵泊好汉!我姓焦,双名明武,广州人氏。因使得一手好戟,都称我做飞将焦明武。”又与杨文轩引见身傍那二人,左边那个俊朗的拜道:“我姓张,双名智钧,兴元府人氏。原在南海县做都头,绰号极地熊。”有诗曾夸张智钧道:
不爱资财只好义,仪表堂堂立乾坤。
性情坚忍极地熊,五内如虎张智钧。
右边那害风寒的亦拜道:“小弟陈佳伟,成都府人氏,原任广州巡检。因好与人厮打,到处叫我岁破星。争奈眼下生了病,力气只施展七八分了。”亦有诗赞这陈佳伟道:
生来刚气性,四处争强赢。
名是陈佳伟,人号岁破星。
这一众人自是天星契合,都是一会星辰。四个商议道:“且去剜了那狗官的心肝,出了鸟气!”正说话间,丁氏哭着跪下道:“万望众好汉高抬贵手,老身就这一个孩儿,虽是不孝,怎能忍心教他被你们害了!”四人本有千丈火气,见丁氏如此,正似被倾下半桶冰雪水般,面面相觑。焦明武、张智钧赶忙扶起丁氏,口中含糊应道:“老人家如何恁地,折杀俺们也!”何琼亦来将丁氏扶入坐了,与她拭去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