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曜刚才安慰祁鸣烁,说那些都是假的。可正因如此,死亡是假的,这次训练完成后,一切都没有结束,也不会结束。
发生过的事就像难收的覆水,于是隔阂悄然生长。那些死于队友之手的人,或许能用大道理说服自己,但心里永远存下一份猜疑,记得谁会在最后时刻放弃自己。
代曜扪心自问,他最多在发现自己感染后选择立刻自杀。
最后没由得他选,可现在要让他立马和半小时前朝自己举枪的同事谈笑风生,他也做不到那么浑然忘我的无私。
于是他更加明白,人性经不起这样的试炼。
然而林溯道:“你的意见不具有代表性。”
代曜立即顶回去:“那么请问怎么做我的意见才能具有代表性?”
林溯:“等你闭着眼睛也能通过这场训练的时候,建议你把关注重点放在自己的训练成绩上,其他人也是。”
还是那冷冰冰、又公事公办的语气,言下之意训练是否合理、无悖乎人性,不是接受训练的人应该考虑的问题,他们应该做的只有接受和服从。
代曜第一次觉得,这人是真的不近人情,连血液里淌的都是冰。
林溯想把他们训练成只会按指令行事的机器,代曜偏不遂他的意。
于是在林溯负责的训练中,经常能看见代曜与他争锋相对。
而作为刺头需要付出的代价是,被罚加练成了家常便饭。
关键是林溯严格之余,有时还大行连坐,一人失误,全体受罚。
代曜不想连累其他人,在林溯批完自己、宣布集体加练后,把所有人的加练一力揽下来。
夜深,治安局大楼,林溯视线略过管理系统,看见某个训练室正显示使用中。
这个点了,还有人在训练。
林溯打开监听,听到一阵打斗声,伴随忽远忽近的气音。
他应该要离开的,但事实是他绕行几步,去了那间训练室。
室内,纯白色外壳的轻型作战机器人摔倒在地,敏捷地翻一个身,它关节和脖颈处是银色合金材料,因为缺少肌肉结构,目标变小,攻击难度变大。
它对面那只人类已经汗如雨下,头发被打湿了,有几绺垂到额间,映衬着同样纯黑、透亮的眼睛。
代曜对待训练其实相当刻苦,能力提升快,团队意识也非常强,就是总爱和自己作对。
林溯看了眼计时器,上面的数字向六接近,开口道:“你做不完所有人的训练。”
代曜动作滞了滞,闪身躲开一个攻击:“我知道……凡事都要……遵循客观规律、循序渐进……”他的话被动作分割得断断续续,还夹带着使力时的气音,“可为了做不到的事……拼命,那不正是……您所希望看到的吗?”
他暗指林溯训练过于严格,总设置一些遥不可及的目标,在巨大的压力中倒逼他们进步,缺乏人性。
林溯唤出控制面板,运用权限关掉作战机器人:“如果不是呢?”
机器人顿时像被抽去灵魂,收回张开的手脚,回到初始状态。
代曜收拳,胸口还因急促的呼吸而起伏着:“什么不是?”
不是故意为难、故意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可林溯道:“如果这世界没你认为的那么客观呢?”
不知为什么,问完这句话后,林溯在代曜眼里看到一丝落空。
就好像他的话让他失望。
连代曜本人也不知道这份莫名其妙的落空从何而来,那似乎在说他在此之前抱有过期望。
他能对林溯抱有什么期望?就因为对方强硬地禁止他使用药剂、透露出了一点好意?
可那算什么,自从他进治安局,林溯的冰冷、监听、严厉和惩罚,没有一个落下。
于是代曜像憋了一口气,不吐不快:“那就错了!没人能仅凭自我意志就改变世界。”他抹了抹额前的汗水,把鬓边碎发尽数拨到脑后,以免阻挡视线。
他们目光相接,像黑曜石和石灰岩相撞在须臾间,全看哪一个先粉碎。
“做不到,但要想。”林溯把视线移到操作面板,关闭训练室的光源,转身离去。
“想?这个简单。”代曜说完,迈动长腿,一阵风似的跑到林溯侧面,挥出一拳。
林溯身形微晃,握住代曜挥来的手,带向自己,同时另一只手勾住他脖子,狠狠下按。
训练室里的灯光渐次熄灭,两人交了火,是微光中纠缠的两个剪影。
近身搏斗中,代曜又嗅到那雪松气息,被体温蒸得带上一点暖。
这气味让他颇有好感,可却偏偏在一个他不那么有好感的人身上,那让他觉得烦。
林溯右臂从下方绕到代曜后背,卡住他一侧胳膊。这次是代曜先出手,但结果和上次相同。
眼见将要再次受制,代曜嘴上仍不服输,甚至带了挑衅:“那么林教官,我现在想打败你,想让你站得比我低、然后仰视我。”
灯光完全熄掉,林溯那双烟灰色眼睛坠在黑暗里,嘴角轻轻一勾。
原来代曜这些天明里暗里和他较劲,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打败他?
林溯像在陈述,又像在发问:“那要看你有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