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即将宵禁,途中无行人,亦无其它车辆,远山近树湮没在暮色与夜色的胶着里。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挂在车檐的铜铃促促作响,不知是要急着叫醒梦中的人,还是要急着把人往梦中引去。
黎慕白擎着帘子,眼前有一霎的迷茫。去路难见,来路失却,车子恍如驶进了一处无底洞,唯有轮子在挣扎滚动,“轧轧”一声,“轧轧”又一声。
那一日,薛家玉铺里,薛七爷迫于她“狐假虎威”的恫吓,将与玉莲手钏有关之事和盘托出。
“回禀贵人,玉莲手钏的构造图样已补充完善。请贵人查阅!”
薛七爷躬身将几张图纸捧上。她定了定神,方一把接过。
第一张图纸仍是原来的,唯一不同之处在于薛七爷做了详细的标注。
标注有手钏的圈口、每根金线该如何扭成股、每片花瓣的厚薄、每颗花蕊的粗细等,甚至连被花瓣包裹的莲蓬上的孔有几个,极其详尽。
阅毕,她忙忙抽出另一张图纸。
该图纸,由薛七爷绘制,有三朵玉莲,一朵是玉莲闭拢的模样,一朵是玉莲绽放的模样,一朵是玉莲的花瓣四散开去的模样。
而最后一张图纸,绘的全是些琐碎的小部件。她细看许久,这才得知,那两颗小小的玉莲,其内里竟是这般复杂。
“回禀贵人,江公子前几日委实来过小人的陋店。不过,他是向小人确认,即那玉莲手钏小人是不是按照他的图纸雕琢的。”
“小人可以对天赌誓,玉莲手钏就是按照江公子给的图纸来做的,分毫不差。玉莲手钏的图纸,小人也绝对没有泄露过!”
薛七爷又是叩首,又是举手起誓,兜头兜脸的汗。
赵曦澄命薛七爷起来回话。
她死死捏着几张图纸,问道:“这花瓣为何要磨成如此薄?尤是其边缘处?”
“回贵人的话,江公子说是为了要做得逼真些,要像真正的花瓣那般,因此这玉片不能太厚。况且,这金刚玉的质地不同于其它玉料,即便薄一些也不碍事的。也正因为这金刚玉过于坚硬,小人为雕琢这两朵莲花,不知煞费了多少工夫。特别是在打磨这些个花瓣时,手常常被割伤。”
薛七爷兀自跪着,絮絮回话。
“因这个问题,小人曾向江公子提出过,要不要将所有花瓣边缘都磨钝些。但江公子说,只要把包裹在最外层的几个花瓣的边缘,打磨光滑即可。江公子还说,他希望这两朵莲花永远闭拢才好······”
夜风骤作,沉默的树影猝不及防地一歪,像是打了个趔趄,“簌簌”然大响。帘子随风脱离手的掌控,使劲一掼。
一把被车轮碾碎的泥土乘机扬起,将窗畔的人扑个尘满面。
黎慕白倏地将左臂一捂。
赵曦澄立刻抱住她,往车厢角落退去,又迅速将她护于身后。
黎慕白怔愣了下,从芜杂的思绪中剥离出来,环顾一周后,扯了扯赵曦澄的袖角,嗓子发涩说道:“殿下,是起风了。”
赵曦澄看她紧捂手臂,仍是听了听动静,然后迅速推开车门,待与杜轶确认无异常后方踅回车厢。
车厢里,黎慕白依旧蜷在角落,右手紧扣着左边臂膊。
赵曦澄忙疾步走过去,蹲下问道:“你的手臂——受伤了?”
“一道陈年的旧伤而已,早好全了的。”她稍稍仰首,眨了眨眼,“不知为何,又突然作痛起来。”
车内只点了一盏昏昏的油灯,她的轮廓糊着毛毛的淡光,像套着副瓷做的盔甲,坚硬又娇脆。
而她眼圈早已通红一片,眸底洇着泪渍,仿若易散的云彩在一沉一浮。
一股无缘由的惶恐混着强烈的苦痛,迅速于赵曦澄心头蔓延。他甚至听到了冰裂纹爬上瓷胎的“咔嚓”声,忙出言试图阻止:“若有不适,请别硬撑,可好?”
她轻轻“嗯”了声,把下颌又上仰些,右手益发加了力度,几要将左臂勒断。
赵曦澄睇她片晌,终是硬生生收回了准备检查她伤势的手。
她却陡然语带哭腔:“宁为陌上尘,重归天与地。那颗玉莲,不必再找了,请让杜轶——把车——赶快些!”
狭窄的窗口,不知何时悬了一轮月,亮着半边,银光凛凛,断头刀似的要随时磔落。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恍惚是风吹过檐角的铁马,又恍惚是打流年里飘来的一缕清音,灵动婉约,寥落苍茫,刹那便含永劫。
江豫靠墙而坐,略略动了动僵硬的胳膊,半昂着头,延颈待刃似的。
囚室逼仄,镣铐冷冰冰的颤音分外清晰,夹杂着促织“唧唧吱”的鸣叫,一起一落,听起来尽是惘惘的凄怆,以及释然的绝望。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吟蛩踏月归来,昔年,他捉给她的那只取名为“大将军”的促织,落后如何了?
他感受着腹内迅速浮起的不适之感,仔细追忆着短暂人生里的花晨月夕,风烟与红尘,苦难与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