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真是闻所未闻,普天之下怎会有亲生儿子不认父亲。”
范策反唇相讥,将本就针锋相对的父子二人推入高潮。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如今,他竟是为了一介逆臣顶撞圣上,不遵孝道。
“放肆!我说话,几时轮得到你来插嘴!”
徐问青敛笑,他与帝王五分像的脸便做足了八分,怒目而视咄咄逼人,让出言不逊的范策节节败退,最后偃旗息鼓哼笑一声不再答话。
他站在这里一日,那便一日是宗册上名正言顺的天潢贵胄。
他双手垂于身侧紧握成拳,复又深吸一口气与帝王直视,他今日即便被迁怒降罪,也是一定、一定要为外祖讨回公道,为宋家无辜之人的性命搏一搏。
一身明黄的帝王扯唇反笑,他饶有兴致地摆弄翡翠扳指,像极了普通父亲与顽劣孩子的探讨教习。
“你既不为皇子,为臣下为子孙,应该与宋家同罪论处,所以今日,你并无资格与朕请愿,更无法为宋庚纪翻案。”
少年薄唇绷成一道直线,面对皇帝的诘问他终究是脆弱的。稳掌皇朝几十年的帝王,怎会被自己的儿子逼问到无话可说?
当然不会。
他是皇帝。
“三殿下,不要执迷不悟。谋逆重罪,依律处治,绝不宽宥。”
“三殿下,您身为皇子,当爱护百姓,心存善念,昔日西京战乱死伤无数,您怎可为叛臣求情。”
“三殿下……”
朝臣议论之声像相国寺的那口铜钟,震得人耳膜巨痛,头晕脑胀。
徐问青终于意识到,这个未经调查的谋逆案如一座沉重的山压下来,压倒宋家的一世清明,辱没了一位将军用血织就出的锦绣河山。
他不想再辩,这样的朝堂简直乌烟瘴气,一群废物!
“我称您父皇是为养育之恩,可这声陛下,您担不起。举头三尺有神明,您扪心自问,不辨忠奸是非曲直的人究竟是谁!”
他一声勾芡着讥诮冷漠的笑响起:“呵。”
“不如我来为您算一笔账吧,宋家将门之后,六代将军,为西唐王朝开疆破土抵御外敌,至今117年。六位将军全部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子孙后代埋骨边境的数不胜数。而今,第七位将军死于莫须有的谋逆重罪,我且问,证据何在!天理何在!”
殿内鸦雀无声,向来尤善口舌之争的朝臣满堂寂静,因为此案没有证据,是宋将军自愿签字画押,担下罪责。
“够了!”
帝王怒而拍桌,他指着殿下铁骨铮铮的少年郎,呵斥:“徐问青,是朕太惯着你了,才让你在朝堂之上口无遮拦,目无朝纲法纪!”
“既然你对朕如此不满,那就即日起贬为庶人,迁居扬州,无诏永不得回京!”
皇帝金口玉言,为他下了最后的通牒,后震怒,拂袖离去。
徐问青闻言放声大笑,殿外早已旭日高升落地金辉,似是在印证他的话。
举头三尺有神明,长日之下光明永存,黑暗将无所遁形。
“烦请诸位牢记今日,若他日宋将军得以沉冤昭雪,问青一定会在此谢各位今日的口诛笔伐、仗义执言,诸位恩情问青铭记于心。”
“永世难忘。”
他眼中属于十四岁少年的神采被彻底抹杀,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尽的幽暗,他轻嗤一声,毫无留恋地向光辉走去。
他来时跪为礼法,可天道不公,律例不明,他自然不必再跪。
璋和二十七年冬。
殷从容到达扬州城耗费了十几日,一路风急雪重,过淮河才觉得风缓了下来。
扬州树色长青,勾栏瓦舍热闹非凡,行商之人络绎不绝,称得上是繁华兴荣。
“这是怎么了哟?”
“今日一大早开市,乐娇楼有人跳楼死了。”
“听隔壁王大妈说好像是个乐娘,哎估摸着又是哪个被负心汉骗了的小娘子,一时想不开自我了断了。”
“算了算了,说这些做什么……”
程如秉引着殷从容往里走,昨夜下雪,今日晨扬州城已经是银装素裹。
程如秉三言两语解释了一下现在的状况,“死者烟春,乐娇楼的乐娘,今早开市,第一位路过这的樵夫发现了烟春,他壮着胆子走过来才反应过来人已经僵了。”
扬州府尹程如秉刚在城门受丞相殷浙所托接到他的女儿,不过一个时辰,便有人报案,说死了人。
这事儿,其实晦气。
一把油纸伞先一步映入眼帘,伞檐徐徐抬高,一双软缎绣鞋踩在雪上,软毛织锦的赤色狐裘搭在羸弱的肩头,她一双手缩在厚重的貂裘下,身姿娉婷婀娜,雪中好似雾里看花。
随着伞柄扶正,她一双眉目穿透人群喧嚣,神情温和,丹唇逐笑。这世界不缺美人皮,可鲜少有人透骨生香。
西京才女,玲珑剔透。
“这位是…你们应该认识。”程如秉的目光在她和徐问青之间徘徊,笑着收回了自己要介绍的话。
殷从容终于见到自己要见的人,她撩起眼皮,唇角浅弯,依着规矩给徐问青行礼,只是她这膝还未屈下,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托住小臂。
“我如今是庶人,不必拘礼。”
殷从容眨眼,也没再矫情,她利索地起身对徐问青点头致意,“多谢,三…徐公子。”
徐问青没反驳,算是应了她的称呼。
她客套完,素手撩开白布,轻轻观察后作罢。
烟春穿着乐娇楼统一的红色纱衣,仰面躺在地上,血染白雪,她面上已经覆了一层薄雪。
死亡时间应该不超过两个时辰。
周围的百姓还在议论她究竟是不是跳楼死的。
殷从容卷翘的长睫上落了几片雪花,随着她眨眼的动作一闪一闪。
“她不是跳楼死的。”
她面上聚着一团热气,声音笃定。
“你怎么知道?”一道声音打远处而来,原是程家的大公子到了。
“爹,问青。这位是……?”程少亭疑惑地看向殷从容。
“不认识了?你五六岁的时候天天嚷嚷着要娶她回去当娘子呢。”程如秉见自家儿子一脸茫然,好意提醒他。
这话令在场的三人都定住了,徐问青挑眉,似笑非笑。程少亭震惊地张嘴,一些被淡忘的记忆又如潮水般回笼,殷从容则是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半步。
他想起来,他爹还在京城任职时府邸就在丞相府隔壁,他记得殷丞相只有一个女儿,那会儿他和徐问青总喜欢往丞相府钻。
“原来是从容妹妹,太久不见有些生疏,你别听我爹瞎说。”
殷从容理解地弯唇,没把这事儿往心里放。
几人寒暄完,程如秉便急匆匆离开,说是还有公务要忙,案子交给程少亭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