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时的默契,秤星当即会意。以往一落脚,便要往三叶传一封保平安的文书,今日也不例外。胡老爷和夫人,无论如何都得让他们放心为上。
“赐座。”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胡仲山进大殿行礼完毕后,只模糊从帽檐边缘看见,朱祁钰坐在御案之后,一只胳膊扶着额头,另一手捏揉着一件东西。眼看着胡仲山进来,扬了扬手指,却没有搭话的意思。
擦了擦腮边微微沁出来的汗珠,胡仲山也不敢多问。今日进城还来不及看邸报,连往日轻易在三叶能听一耳朵的传闻,都不曾来得及搜罗。毕竟,胡仲山从玉山一路紧赶慢赶,心中只怀揣着一件事:向朱祁钰请求赐婚。
可今日太监说了,朱祁钰的眼中发红,想来是有其他让人懊恼的大事。今天贸然开口,真的好吗?
心中响起阵阵鼓点,有如玉山街头游大娘信口而唱的歌词,向胡仲山倾注了往后几十年的期许和鼓励:“三清以后、就托给胡二爷照顾了。我们老两口,在玉山照常过着就好。”
“臣,有事相……”胡仲山颤声请奏,却被眼前金黄色的袍身震住。原来自己方才脑海里开小差的工夫,朱祁钰已然走到了他身前;可他因为躬身待命,竟然毫无察觉。
“这件物事,你可认得?”胡仲山被眼前一抹青绿袭来,几乎吓得要昏死过去。定睛一看,那物件依然挂在一片泥土和血污混杂的丝绳之上;幸亏质地坚硬,侥幸未曾磨损破裂。
当年探视司学员住所一起同学同住的时候,胡仲山送给游三清的那只玉哨子,她一刻都不曾丢下,始终是贴身带着。
这许多日夜来,几乎是哨子在,她在。
象征着他们两人交情的信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成为游三清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
见胡仲山斗胆伸出两只手掌平摊开来,朱祁钰才将物事稳稳交到胡仲山的手中:“果然是了。游探事的东西,你替她收着吧。朕会给她家人一个合理的安排。”
字句如盛夏惊雷,轰然在这金殿之上,打得胡仲山措手不及。此时圆睁双目,止不住泪眼婆娑的,已经不是朱祁钰,而是被这消息震得六神无主的胡仲山。
“游探事……三清她……究竟怎么了?”顾不得遮掩他们二人的“私情”,胡仲山拿袖口擦了擦涌出泪水的眼角,声线中夹杂着怒音。
朱祁钰叹了口气:“今日瓦剌大军在西直门,跟我们大明好一番较量。乱军之中,无奈发生了踩踏。这玉器,是清理伤亡,打扫战场的时候,下边的人递交上来的。朕记得,在郕王府邸的时候,就看她时常戴着。你对她,除了探事司里一起办案的交情,她可从来都不曾忘记。朕本来有意,忙过这一阵子就问问她的意思,谁知道战事拖延,竟然出了这档子事情,实在是可惜了……”
胡仲山扑通跪倒在地,两边的太阳穴中血流上涌,竟让他几乎要眼冒金星:“臣不信,三清她若真在西直门阵亡,尸身何在?可有人证,看见她确确实实地被人杀害?”
朱祁钰目带怜悯地看着这个跪倒在地,涕泗横流的男子,想起先前替三叶钱庄跟朝廷谈条件的胡仲山,似乎根本认不出来眼前这个人的样貌了。“这正是令人惋惜之处——西直门前的战场上,瓦剌军的骑兵先乱了阵型,又有几番推搡。踩踏非常严重,这才让他们鸣金收兵,撤退出了燕京。想来游探事正是乱中出错,不幸身陷踩踏之中。你知道的,若是刀伤箭伤,还有肉身得以安葬入土;只可惜,今次踩踏伤亡颇重,许多面目全非的尸首,已经被送去乱葬岗了。如今燕京的规制,为防止往年大疫重演,所有无法认领的死者,都集中焚化,以绝后患。朕料想,游探事她已经……哎……”朱祁钰看见胡仲山眼底最后一丝希望如火苗遇水般,从浓烈变成冷冽,再也不忍心继续说下去。
三清她、她被战前乱军踩踏而死,尸骨无存?
胡仲山僵直着身躯,默默给朱祁钰行了告别之礼,也不做声,只是将那玉哨的丝绳撑开,也不顾那泥污血痕,径直戴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一股腥气缓缓冲入胡仲山的鼻腔,他已经无泪可流,无话可说,无情可恨。
他最信得过的郕王,在燕京寸步未离的郕王,原以为是值得他胡仲山托付自己心头所爱之人。
谁知道,辗转一番回来,弄丢了她,害她白白去死的人,也还是这个郕王。
不是说,力挽狂澜,代理监国的英明君主,除了郕王之外,再无旁人吗?
怎么大军明明有成千上万,朱祁钰他非要一个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的女探事,葬身大军之中?
胡仲山走出宫门时,连心都凉了大半。
三清此去,他若还有半点良知,定是要替她报仇雪恨。可她的死,是这般冤屈;仇人究竟是谁?
是瓦剌人吗?是纵容瓦剌人上京城挑衅的朱祁镇吗?还是这个“众望所归”到几乎无法战胜的、朱祁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