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底。
许杲杲打开了手电筒。
突然一道光束扫来,赵南隅努力睁开眼睛,见有人逆着光站在不远处,面容看不真切,他自嘲地想,看来真是要成植物养料了,都出现幻觉了。
可那道光束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亮,他凝神看向光源——是手电筒,好像还是很小巧的那种手持手电筒。
赵南隅看到那人快步走来,坑底泥泞难行,加之走得过于急切,有些跌跌撞撞的,赵南隅不自觉地笑了下,他觉得这人有点像一只迷了路的绿尾大蚕蛾。
“绿尾蛾”停在了赵南隅旁边,出于礼貌他没有伸手接住这只“迷路的蛾”,因为自己的双手满是污泥。
而他知道,要是污泥落在了蛾子的翅膀上,鳞粉会失去华彩,蛾子会再也飞不起来。
那只蛾,或者说是许杲杲愣神了好一会,才终于看明白了情况,各种医学、心理学的知识碎片浮现在他的脑海。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老一少会困在这里,但原因不重要,此刻救人要紧。
他探了探教授的鼻息,又摸了摸教授冰凉而僵硬的手,显然没有生命体征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不显。
许杲杲看着男孩脏兮兮的脸,一双眼睛蓄满了雾气,好像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留恋了。
许杲杲是被放在蜜罐里宠大的,他从未对苦难有过什么切实的体会,但此刻,他好像能读懂这个男孩灰败的心情。
他该有多绝望才会放弃求援,在这坑底选择自我了断呢?
虽然不知道这个男孩到底经历了什么,但这一刻他的内心生出了无限怜惜,他想救这个男孩,而且,不只是挽救他的生命。
他知道,这个时候的男孩一定很脆弱,受不得刺激,想起心理课学过的首因效应,他决定先用最亲和放松的方式和这个男孩交流。
于是许杲杲刻意放柔了声调,甚至是用一种哄幼儿园小孩的语气开口:“你是在这边午睡吗,虽然天气已经开始转暖了,但是在这睡觉还是很容易着凉的。”
许杲杲面带微笑,很镇定的样子,但他确实过于紧张了,他的语调就像绿尾蛾的细长尾突一样,止不住的轻颤。
赵南隅有些不明所以,但对着这样的人和这样的话,倒也没有生出什么抵触情绪,想了想还是顺着对方的话回答道:“我不冷。你好像在发抖,是你冷吗?”
赵南隅看着许杲杲手上那个小小的,粉绿渐变色的手电筒,表面还亮晶晶的,像镶嵌了细碎的宝石,也像是撒了一大把鳞粉。
难不成,这人真的是蛾子成精?不然怎么会这么花里胡哨。
赵南隅在内心摇了摇头,怎么会有人带着这种华而不实的照明设备下洞呢。
还是一个人下来的,难道和自己一样不要命了吗?
许杲杲很随意地笑了笑,“好像是有点冷,你知道帝企鹅怎么在极寒之地取暖的吗?”
“挤在一起抱团取暖。”赵南隅脱口答道。
“没错,抱团取暖。”许杲杲说着便自顾自地抓起赵南隅那只受伤的手,像心里预演过很多遍的那样,单手迅速解开发绳,利落地绑住上臂,但或许是因为怕弄疼赵南隅,发绳绑得不够紧,止血的效果并不理想。
许杲杲腕间的淡淡香气,与赵南隅腕间的血腥味纠缠在一起,花香不似血腥味那般霸道,微弱的几不可闻。
赵南隅却在血腥味间敏锐地捕捉到了花香,似乎是为了闻清楚这股香味,他突然想阻止血液的流逝了,于是他抬手按住了股动脉,血流于是变得缓慢。
许杲杲歪头看着他,露出点计划得逞的笑意,看赵南隅有些愣神,便俯下身轻轻抱住了他。
“谢谢你啊,我不冷了。”许杲杲语调轻柔而平稳,不见了最初的慌乱。
随着温暖的拥抱一同袭来的,是逐渐清晰的香味,一点桂花的暖甜,一点春茶的清新,一点檀木的沉静。
而随着香味越发清晰起来的,是令赵南隅不解的、慌乱的心跳。
许杲杲小心地牵着赵南隅的手,看着赵南隅的伤口欲言又止。
赵南隅抽手想要挣脱,许杲杲的手干净而温暖,自己的手则肮脏而冰凉,哪里是抱团取暖,这简直就是单方面的掠夺。
怕伤口撕裂得更厉害,许杲杲只好先放开了他的手,看着少年回避的眼神,许杲杲怕再说些什么会适得其反,只好继续处理浮于表面的伤口。
“会有点疼,我尽量小心。”许杲杲说着拿出了外套内袋里的湿巾,轻轻点去伤口边缘混着血水的泥,又拿出几张纸巾叠在一起,小心地按在伤口上。
赵南隅觉得那几张纸巾很特别,很……柔软,是他从没有用到过的。
许杲杲轻轻按在伤口上的指腹也很柔软,一个茧子都没有,这样的一双手给自己处理伤口,真是有些违和。
赵南隅还意识到,那只大腹园蛛终于停止结网了,又或者说,他看不到它在哪了,他的目光粘着“蛾子精”微垂的脸庞,看了一会,他觉得,这人就像是会拿着花花绿绿的手电筒的人,还真是物随其主的好看。
对了,手电筒亮闪闪的表面,看上去有些坚硬,会划伤他的掌心吗?
这样的人居然一个人下洞,难道他真的不要命了吗?
命悬一线的人,在担心活力满满的人。意识到这一点的赵南隅自嘲地笑了笑。
许杲杲看到了丢在一旁的小铲子,还有沾着血珠的报春花,突然福至心灵,有些笃定地开口:“让我猜猜,你种下了这株花,然后看它叶片卷了,怕它渴,所以你想给它送水分是不是?”
许杲杲的语气里有着喜忧参半的赞赏,就像是看见好学的学生,午休不睡觉也要刷题的时候,老师劝阻的无奈语调。
许杲杲也带着点宠溺的意味看着他,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发,反手从背包侧面拿出水杯,拧开盖子倒了一半在地上,然后将水杯递给赵南隅。
“你肯定也渴了,喝点吧。”许杲杲的声音清亮,眼睛也清亮。
赵南隅注意到他的手腕和指尖,好像有些细微的色泽,很像鳞粉,难不成,真的是自己养过的蛾子,变成精灵来救他了吗?赵南隅有些恍惚。
许杲杲晃了晃水杯,液体在里面碰撞杯壁。
赵南隅看向那个漂亮的水杯,淡青色的透明瓶身,上面印着许多白色线条组成的图案,嗯,物随其主。
赵南隅再次确认。
这个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理所当然的,这个人的命不会、更不该和自己一样轻。
“怎么不喝,这个水没有毒的,我是好人。”他的语调让赵南隅觉得和那几张纸巾一样,柔软得有些不同以往。
不是蛾子精是好人吗?
人类说自己是好人的时候多半想干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