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老疤脸欸,今个儿咋没去听曲去?”
“嘿你个老不死的,不瞧瞧我这船上拉的是什么大人物?”
……
老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瞧这吴侬细语的江南乡,竟生出这两幅要震破水乡的大嗓门。
“老疤脸”年近古稀,性格孤僻,早年做商丧了偶,便放了产业回乡,途中也不知糟了什么罪,回乡来一瞧,一条穿右耳至嘴角的疤狰狞在老乡眼前,自此得了“疤脸”这一绰号。
老疤脸家中一对老父老母,一年前也双双故去,家中实在落寞,他于是开始了天天踩着条破船到处游荡的日子。
此时,老疤脸撑船划在岸中央,手提着木桨,脚踩木舟,正冲着街边的老头发癫,却听身旁突兀地一声音插入对话——
“老伯,您上哪儿听曲,带我一块儿去听听?”
这话音带着懒散,也不失平和,低头看,说话人身量欣长,体态协调,长发随意拢起交叠在墨色宽服上,双臂交叉给头枕着,面上罩着一把蒲扇,随着水乡的风飘向不知何处的思绪被倆老头的吵嚷声拽回。
老疤脸听了舟中人的话一愣,随即便不再去理街边的臭老头,转头一哼气,把舟往小镇南边的东街街口撑去,让身后人看不清神情。
迟暮之时,炊烟家火,天边余辉予碧波着色,橘红江上一叶轻舟。
静默中只听一阵响动,那躺在舟上的人爬起了身,他把蒲扇扔在一边,低低地笑了:“老伯,别说笑了。”
“哼。”
老疤脸可能上辈子积的孽缘没还清,一天到晚只会哼气,讲不出几句人话。
然而他却说:“我说你是,你就是。”
老头儿蛮不讲理,身后的人也不出声,只当是听了个笑话。
许是对着个无精打采的人,老疤脸连癫出去的气都觉得没劲,他收了声。
“将军啊,”那老疤脸背着日影,喊了声身后的人,“不必妄自菲薄——”
在这粉饰的太平下,人人都是任人宰割的猪牛。
没人会笑,因为你没做错什么,你是英雄。
没人会笑,因为平头百姓没有笑的资本。
身体和人头仿佛两件强行装配在一起的并不相合的零件,轻轻一笑,便人首分离。
舟撑至岸边,老疤脸把虞珵放下。
“行了,今个儿我就不去了。送你到这儿,走上岸,正对门就是。”说完他就又转头划起了舟,还没等人站稳便撑着船走了。
虞珵伫立原地,目送了老头一段路,秋风不算烈,却吹得他低下了头,看不清神情。
四下扫过,也无它事,他便循着老疤脸的话去了这茶馆准备听曲。
茶馆不算大,上下两楼,一楼近门便能看个全貌,唯一值得欣赏的大概就是正对门的一个大戏台。
说是戏台,其实也不过是拿栅栏围了块地方,围起的地相较周围高了十来公分。
说来这茶馆在这儿开这么久了,没怎么唱戏,拉曲的倒是日日都有。
不过此时戏台上空无一人,别说戏台了,甚至整个茶馆都是空的,就剩柜台一个小伙计看店,见到来客人了也不招呼,傻坐在那儿朝窗外发呆,和没有一样。
虞珵见状也不在意,随便转了转,朝柜台的小伙计问到:“小兄弟,这人都上哪儿去了,不是说这茶馆日日都有小曲听吗?”
“小兄弟”转回了头,一脸问号地看着这饭点不在家里烧火吃饭偏跑来茶馆听曲的客人:“老爷,你被老婆赶出来了没地儿吃饭?”
这茶馆的小伙计嘴可够毒的。虞珵想着。
不过还是回答了他:“不,初来乍到,还尚未成家呢。”
“哦,那你迷路了?”小伙计“热心”问道。
虞珵见状失笑:“认得路。”
“……”
小伙计眯了眯眼,心里着实纳闷:这人什么毛病?
前段时间也没见过呀,应该不是这乡里的人吧。
好吧,小伙计承认,他现在心里烦得很——庐溪这小乡里的,饭点大家伙都各回各家,反正除了脑子缺根筋的人根本不会在这个点来店里,为什么卢叔非要留个人看店呢?
明明今日他都跟人约好了出去玩的,偏偏轮到今日看店的阿红姐说王婶儿找她一块儿包饺子,非要他帮着代一天。
“我可真是倒霉。”小伙心里想着。
他不由地抬头看了看这奇怪的客人,罢了还是自己先败下阵来,他心下轻轻叹了口气,动起手来给客人泡了杯清茶:
“这位公子,认识一下,我叫庄冉,是这个店里的伙计,以后常来啊。”末了他又笑笑,“不过可别再在饭点来了,这会儿啊大家都各回各家,连唱曲儿的都回家吃饭了。”
虞珵听罢一笑,“庄冉”,他心里默念了这个名字。
庄冉小兄弟人如其名——面清内秀,束起一把高马尾,粗布衣窄袖收衫,一派干练。
小兄弟看着还未及冠,站起身低虞珵不少,虽然看起来似乎有点不耐烦,但仍会起身给他泡杯茶,心里软的很。
虞珵边想着,边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然后摸向自己的腰间。
“……”
这该死的老疤脸,把他骗来这儿听小曲,自己跑了。
曲没听成,喝了杯茶,结果荷包没带。
“咳,那什么,”虞珵一摸鼻子,“小兄弟,这样,我明天再把这茶钱带来,或者你现在跟我去住处拿怎么样?”
庄冉一愣,就这一杯小清茶,其实他本来不准备收钱的,然而都说到这份上了——他眼珠机灵一转:“咳,那、那这样,公子,你帮我在这儿看会店,我出去会儿,抵那几个铜板,成吗?”
“?”
虞珵一开始没想明白这小伙计怎么想的,只是看着他那不停往外瞅的眼神,好似突然懂了:“你想出去玩?”
这细皮嫩肉的小伙计一看便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小伙计,准是被家里人临时拉来看店的。
虞珵有意逗这精怪的小家伙,还不等人回答,便故意道:“那不成,我还是明天再来还钱吧。”
说罢作势便要往门外走。
那可不妙!
庄冉见了当即冲出柜台,拽住虞珵的胳膊:“哎哎哎别嘛,多划算的买卖不是?”
庄冉再次央求,眯起眼笑着问:“成不成嘛?”
这小伙也是不见外。
虞珵也无奈了,笑笑:“成吧。”
反正他现在大闲人一个,也没什么事。
庄冉倒是听完一喜,当即转身,生怕走得晚了人儿又反悔了。
于是乎,看店的小伙计摇身一变,手腕在身后,头仰着也不看路,一步一晃地走出了茶馆,嘴里竟还小声嘟嚷着:“……真是个奇怪的人。”
“别以为走到外面我就听不见了啊,再说小心我可走了。”虞珵朝远处喊去。
“……”
庄冉一顿,撒丫子就跑了。
……
直待看不到庄冉的身影,虞珵才转身坐到柜台里庄冉刚刚做过的位置。
他朝四周望了望——这一方角落平日里应该能看到很多人,店里的客人大概率都不会是些文人雅士,然而这群人虽然可能大字不识几个,但他们有言既出,有愤便发,为柴米油盐出手,一举拳打脚踢又泯了昨日恩仇。
“……”
虞珵不禁笑了笑,却又不知自己在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