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很不幸，今天不知怎么了，这两样百年难见的稀罕事，居然偏偏就让他遇见了。

飞船店外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仿佛拉开了一场狂欢的序幕，一场又一场妖风紧随其后，呼啸着肆虐了整个莱卡。尤金跑了一路，只觉每一步都跑在了风眼里，步伐重如千钧，周围全是被吹起的花瓣，铺天盖地而来，像是一场永不落幕的花雨。

尤金稍微停步，拂开再次吹得自己满身都是的花瓣，抬头看向自己近在咫尺的目的地。

疗养院就在他的目之所及之处，这座建筑看上去一如既往的安静，楼下有零星几个病人同护士往来，看上去安宁平和，与平时并无任何不同。

只除了天边那一重乌云似的薄薄的阴翳——那层灰色在远处看并不明显，在这里看却非常清晰。确切来说，那是一层流动的灰色雾气，盘踞在疗养院的上空，从这个角度看去，它似乎和普通的乌云没什么区别，至多比乌云更薄、更轻。

这雾就像是活的一样，在天边不停地翻滚扩散，仿佛那层薄薄的阴翳之后，酝酿着其它的什么东西。

一眼看去，却是似曾相识。

尤金神色冷肃，快步向疗养院跑去。

他刚跑出一步，周围肆虐的狂风倏然停了，漫天飘零的花瓣失了风力，缓缓飘落，枯萎了一地鲜妍。靠近疗养院的范围内没有一丝风，草坪上甚至没有落叶和落花，一切都井井有条，安宁平和。

疗养院内人来人往一如往昔，前台的小姑娘见他行色匆匆跑进来，甚至还有些惊讶地同他打了个招呼。尤金没有回答，目不斜视地穿过大厅，径自进入电梯，按下地下负十层。

他有非常不好的预感，但是在行动之前，他需要确认殷念的安全。

电梯飞速降至地下负七层，而后突兀地“嘀”了一声，停在了中途，再也不动。

电梯内部的灯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红色的应急灯，在密闭的狭窄空间里幽幽亮起来，一个悦耳的机械女声随即响起：“非常抱歉，本电梯出现能源故障。请不要惊慌，我们将很快把您的终端连接到救援频道……”

显然，由于电梯事故发生的概率极其低，而终端失联的发生率又实在是非常非常低，以致于救援系统甚至没有考虑到，遭遇电梯事故的乘客会出现终端失联的状况——有这种运气的乘客大概可以直接去买彩票了。

尤金气笑了。

让他生气这件事其实不比中彩票来得更容易……所以这倒真是，令人怀念。

“请不要惊慌，我们将很快……”电梯内循环的紧急广播戛然而止。

尤金活动了一下右手，猛地一拳击上电梯内壁的操作面板，准确无误地命中里面内嵌的信号接收器。电梯内壁薄薄的一层金属外壳被他硬生生砸得凹陷下去，尤金收回稍微发红的手，面不改色又是一拳狠狠砸了下去。

如此三两拳下去，电梯电梯内壁外层的金属壳彻底破碎，形成一个凹陷的深坑，破碎的金属片之后，隐约可见嵌入芯片和信号接收器的残骸。尤金掀开几片金属片查看了一下，没有找到更多的东西。

不在这儿，所以是在上面么？

尤金思索片刻，忽然一手探入电梯壁上凹陷的深坑，牢牢抓住，而后以此为支撑，脚上一蹬，竟是轻而易举地一百八十度翻了个身，身体悬空，双脚蹬在电梯顶部。

他故技重施，脚上发力狠狠蹬在电梯顶部——几下之后，电梯顶部也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凹坑，尤金重新翻转身体，手上发力一荡，单手抓住了那凹坑，整个人挂在了电梯顶部。

凹坑的底部，破碎变形的金属外壳包裹下，赫然露出一个操纵面板——确切来说，这是个维护面板，普通商用电梯的标配，也本不需要费这么大力气打开，但是他手里没有工具，只能暴力破解了。

不幸的是，维护面板的情况似乎也不太妙，面板上赫然显示着一个又一个加粗的警告提示，尤金的手刚碰上面板，机械警告音就再次在电梯内响起。

“警告！能源不足！电梯将在六十秒内失去所有能源。”

尤金不由“啧”了一声，悬浮电梯，跑起来的时候轻盈快捷，飞上天也不在话下，一旦失去了能源，倒也得算得上是一辆轰轰烈烈的天国特快——反向俯冲地狱的那种。

如果他没记错，疗养院地下好像有三十层？

尤金一手抓住凹坑支撑身体，另一只手飞快地在维护面板上操作起来，过得片刻，电梯门毫无征兆地开了，露出漆黑幽暗的悬浮电梯轨道。

“警告！能源不足！电梯将在三十秒内失去所有能源。”

尤金松开手落地，走到敞开的电梯门前，刚一靠近，就见另一架电梯“唰”的一声擦着电梯门飞速向下降去。他面色分毫不变，透过电梯门看了出去。

悬浮电梯轨道幽暗无比，却十分宽敞，连同这架电梯在内，有五架电梯同时在轨道上交错着运行。其余四架电梯全部运行正常，一架在这座电梯之下，大约负十五层的位置，仍在高速下降。另外三架电梯都在这架电梯之上，分别在二十层、五层和负一层的位置。

而电梯轨道的紧急出口在……尤金眯着眼睛看出去，四号电梯，负十层。

运气还不错。

“警告！能源不足！电梯将在十秒内失去所有能源！”

上方的三架电梯在短暂的停顿后再次动起来，高速向下坠落。这座停运的电梯置身其间，就像一座漂浮的孤岛，一座……即将坠落的孤岛。

“警告！能源不足！电梯将在三秒内失去所有能源！”

三。

高速下降的电梯飞快向负七层逼近，尤金仰头看着，忽然笑了，眼里闪过些许兴奋之色。

二。

他不犹豫，不闪躲，在电梯门口站定，双臂张开，迎接入怀的风。

一。

尤金身体前倾，从敞开的电梯门处跳了出去。

几乎就在他踏出电梯的同时，原本停顿在负七层的电梯轰然坠落！

高速坠落带起一阵剧烈的罡风，尤金人在空中，被狂风撕扯着，身不由己地向电梯轨道的最深处坠落——一切的尽头，唯有安静的一片黑暗，幽幽地凝视着他。

像个深渊绝狱。

他一面不着边际地想着，一面展开双臂，那是一个飞翔的姿势。

其实，对于没有翅膀的人类来说，坠落的时候恐怕是最自由的时候——坠落与飞翔的区别，仅是生与死而已罢了。

不过在他能够坠落而死之前，上天似乎更想碾死他。

尤金看着后发先至，正好从上方向着自己碾过来的电梯车厢，露出个微笑。

电光火石间，他在空中侧了一下身，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被电梯碾撞上的命运，而后探出一手，猛地抓住与自己擦身而过的电梯车厢，整个人就此牢牢挂在了电梯上！

被他抓住的电梯车厢仍在高速下降，没有丝毫停下的势头。尤金手足并用，飞快地在高速运行的电梯外攀爬起来，仅仅片刻功夫，就爬到了电梯顶上。他在电梯车厢上站了起来，对准一个方向就加速冲了过去，没有丝毫迟疑，在电梯边缘腾空而起。

这架电梯离电梯轨道的边缘较近，电梯轨道边缘处，负十层的位置，恰好有一个维修用的紧急出口。

不过即使是从电梯上起跑，要成功抵达紧急出口，似乎还是有那么一段距离——一段看上去稍微勉强的距离。

尤金还未触碰到轨道边缘，就开始不由自主地下坠，眼看着就要与紧急出口失之交臂，坠入无尽深渊。疯狂的下坠倏然停止，他左手一节手指勾住紧急出口的门把手，整个人险之又险地挂在了紧急出口的门上。

仅仅是一节手指而已——但很多时候，生死之间，只要有一丁点的助力就足够了。

紧急出口在轨道内仅有一扇门，并无落足空间。尤金手指牢牢地勾着门把手，脚蹬在门上借力，手臂肌肉隆起，缓缓发力将自己往上送——先是手，再是手臂，最后是整个身体，他整个人都挂在了门把手所在的方寸之间，等身形稍微稳定，二话不说就是狠狠一拳向着门锁砸去。

老旧的机械门锁被暴力摧毁，而后整个电梯轨道里响起刺耳的警报声。尤金打开门，对身后的警报声充耳不闻，顺着楼梯间跑了出去，片刻功夫已经到了病房区。

警报声到这里完全被隔绝，负十层看上去平静如昔，尤金没有丝毫停顿，径自跑到殷念的房门前。他的手放在门把手上，还未打开房门，脸色忽然变了。

“尤金先生，您怎么这么急啊？”一个护士从走廊尽头走过来，一头红发，正是负十层的常驻护士洛颜。她看着满身尘土的男人，神色有些纳闷。

门开了。

“他不在这儿。”尤金转过头看着护士，面沉如水，蓝眸里没有一丝温度，“他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