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云听的院子覆盖着叶碎布好的法阵,冬暖夏凉。
可除了她的院子,空雪峰的气候可以称得上是恶劣,入冬后不断降低的温度和夏日难耐的闷热。
一年到头只有春秋两季有几天舒爽的日子过。
所以她对于需要出院门才能完成的功课十分抗拒。
“冻死我了…”盛云听哆哆嗦嗦得捧着汤婆子,窝在床上,连叶碎叫她吃饭都不理。
两个木偶傀儡合力举着一个饭盘走到她床边,开口是叶碎的声音:
“吃饭了。”
盛云听看了一眼,没起来。
“不吃?不吃就算了。”
说罢,两个傀儡退了一步,转身就要离开。
“吃吃吃!先放桌子上吧,我暖和过来就吃。”盛云听兀自生气地翻了个身,背对外面。
即使看不见表情,也知道她在置气。
叶碎偏头往她屋子里看了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正打算去看看时,放在门口的影镜忽然动了。
似滴墨入水,晕开后又凝成一道水墨人影。
“临霜。”人影开口,声音粗犷有力,让人无端想到久经沙场的将军。
“藏争师兄。”叶碎停下脚步,转而走向镜子前,心中浮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我记得盛云听是你的徒儿?”虽是问句,但已十分肯定。
“是。怎么了?”
“如今到哪个境界了?”藏争恍若未闻,接着问道。
叶碎默了一默,才道:“练气二阶。”
盛云听听到动静,赶忙跑过来扒着门框往这边看。
叶碎转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去后面椅子上坐好。
“练气二阶未达到报名要求,为何还要上报名单?”藏争又问,但明显不是在同叶碎说话,似乎是在问身旁负责此事的弟子。
安静片刻后,他开口对叶碎说:“临霜,亥时前来一趟。”
叶碎皱眉,出问题了。
“好。”他应道。
“师父……”影镜恢复平常模样后,盛云听忐忑地走到叶碎身边。
从刚刚的三言两语中,大概能猜出来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名字很有可能出现在了百日宴法斗比试的名单上。
叶碎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别担心,我过去看看怎么回事。你先把饭吃了,今天早点睡。明天早上把寂雷诀心经抄写三遍,下午去后山采些柴胡和大飞扬草,我回来检查。”
盛云听点点头,不放心地安顿道:“师父,要是真有我的名字,你可一定要给取下来啊!”
“放心,你还没达到要求。应该哪里出了异常,一定能解决的。”叶碎点头,伸手摸了摸她怀里的汤婆子,感觉似乎有点凉,又用法术给加了点温度。
“去吃饭吧,我去止戈峰看看怎么回事。”他拍了拍少女的头,说道。
盛云听应了声好,乖乖转身回房。
叶碎注视着她坐到桌子边开始吃饭后,便抬步离开了屋子。
百里暄妍和她师兄遏岳站在藏争长老身后,低头敛目,静静等着他批完桌上的问折。
百宗宴是百年一次的盛大宴会,此次轮到天衍宗承办,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即使已经提前十年开始筹划,随着时间的临近还是出现了很多问题。
比如这份比试名单。
按照规则,结丹期及以上弟子方可报名参加比试。但不知道为何,名单上出现了盛云听的名字。
实力只有练气二阶,却无法从名单上划去。
百里暄妍核对名单时,看到名字的瞬间吓得倒吸了口气。
再加上纸鹤迟迟没有动静,她脑子里不由得冒出很多可怕的想象。
但不管哪种想法,最终都猜向临霜君为了惩罚盛云听不知天高地厚而给她报了这个比试。
于是百里暄妍立刻就跟她大师兄说了这个事情。
遏岳听闻,抬手试着去划掉盛云听的名字。
然而名字被抹去的下一刻又浮现出来。
两个人来回试了几次,确定无法抹掉之后把这件事汇报给了藏争长老。
藏争也试了两次,无果后直接问询临霜君叶碎。
初夏末,天气已渐渐炎热起来,即使是深夜,也不会再感到寒冷。
然而百里暄妍却感觉一股寒气自脚底慢慢向上生长,不多时,指尖也逐渐冰凉。
一股寒风吹进来。
她悄悄抬眼,只见一身白衣的男人如皓月般站在堂中央,一手端在腰间,另一只手藏在垂落地面的袖摆里。
他脚下的地面覆盖一层薄薄的寒霜,森森冷气以他为中心扩向四周。
即使过去了四十年,她看见临霜君还是会下意识害怕。
“不好意思,这副身体长时间不用了,灵力有些外溢,请多担待。”叶碎朝堂上之人略略点了点头,解释道。
藏争明了,收起眼前的折子,右手食指在桌上一点,一道灵力扩散出去,抵消了堂内的寒气。
他偏头对身后的两个徒儿说道:“无事了,你们回去吧。”
“是,师父。”遏岳和百里暄妍拱手行礼,安静地离开了天安堂。
藏争挺直的身体疲惫地往后一靠,闭上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叶碎也不着急,静静站在堂中等他休息结束。
“名字取不掉。”片刻后,藏争未睁眼,只低声说道。
“那便重写一份。”叶碎回。
藏争闻言,猛地睁开眼睛,锐利的目光直直看向叶碎:“百宗斗法名册用玄天锦制成,一帝三宗主共附公允阵,一届一份。你说重写便重写?”
叶碎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让:“录入名册者,无故退出或作弊,罚以修为倒退至经脉断裂不同程度惩戒。不管是什么程度的惩罚,我都不可能让我徒儿承受。”
两人沉默地对视着。
良久,藏争起身,一步步走到叶碎面前,抬眼盯着他说道:“徒弟没了,再收一个就行。”
闻言,叶碎冷笑一声,退后半步,毫不客气地释放出威压迎头顶上藏争:“这话你跟掌门和了悟道长说,他们同意我便同意。”
两人针锋相对、毫不退让,周围空气被两股霸道而克制的威压影响,隐隐有些扭曲。
离两人较近的桌椅也开始抖动,甚至出现裂纹。
“都住手。”门外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堂内两人立刻收起威压,各自后退一步。
藏争猛一甩袖,冷哼一声。
叶碎面无表情,只是转身行礼道:“了悟道长,藏慧师兄。”
一位青年模样的人扶着一位步履蹒跚、拄着沧檀木龙头杖却面容年轻的女人走进来。
青年人一副狗腿样,搀着女人走到椅子旁,扶着她慢慢坐下的时候顺手起了个法阵修复了裂开的部分。
做完这些,他一提衣摆,冲到那两人中间,指着他们鼻子斥道:“你们俩!都多大岁数了!还一言不合就动手,幼不幼稚!”
“藏争师兄大我三百岁。”叶碎忽然回了这么一句。
藏争听闻气得吹胡子瞪眼。
被叶碎称为藏慧师兄的青年人也是一噎:“你虽然还小,但如今也是一峰之主,又是当了师父的人,怎可如此意气用事!”
叶碎偏头,又是一声冷笑,藏慧莫名感觉看到他冲自己翻白眼。
“藏争、藏雪。”龙头杖敲在地上的声音伴着威严,堂中央三人立刻转身弯腰,恭敬地听着那女人说话,“今日我来正为此事。”
一句话说完,那女人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藏慧两步冲过去给她抚背顺气。
女人咳了许久才平静下来,叶碎捧着一杯水上前:“了悟道长。”
她接过玉杯喝了口水,再开口时气息已通畅不少:“空雪峰顶的龙眼泉水,传闻可活死人肉白骨,如今叫我这糟老婆子浪费一杯,当真是暴殄天物。”
“长老谦虚。若非您当年拒绝,龙眼泉水自是随饮随取。”叶碎恭敬地接回杯子,收进乾坤袋里。
女人笑了笑,轻轻摇着头道:“万事皆有因果,我自不可逾矩,就如这份名册。盛云听必要参加此次大比,此中有她第一个机缘造化。”
叶碎垂眸,没有说话。
“想说什么便说。”了悟双手拄着龙头杖,微微阖眼,却对一切洞若观火。
叶碎将头更往下低了低,问道:“可是您将我徒儿名字写入名册?”
了悟点头:“是。”
叶碎立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然后问了第二句:“可有性命之忧?”
了悟摇头:“不可言。”
话音一落,叶碎抬眼看向她。
只一眼,便立刻恭敬地低下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藏慧师兄今日为何也来此了?”
了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回答说:“需要修改空雪峰和演武场的结界阵,便叫他一同过来了。”
叶碎闻言,心下了然,行礼的手举过头顶,道:“多谢了悟道长。”
藏争不明所以,疑惑地问道:“演武场的结界有问题?”
叶碎冲他点头,肯定道:“有大问题,不补救会出人命。”
藏争不信叶碎的话,将目光转向他身旁的藏慧,只见他也点了点头。
略一思索,藏争明白了个中机关,刚张开嘴,对面三人异口同声道:“不可言。”
“所以……让我一个练气二阶的‘普通人’,去和一群‘呼风唤雨’的大佬打擂台?”盛云听听到这个消息后脑子一片空白,呆愣地坐在床上,“嗝!师父,嗝!要不你把我逐出师门吧。嗝!我不想死啊。嗝!”
叶碎叹了口气,走过去给吓得开始打嗝的盛云听抚背顺气:“喧儿不怕,不会出事的。了悟道长说,你有机缘藏于此……”
“师父!我害怕!”叶碎越说她越慌,最后索性抱着叶碎的胳膊放声大哭。
叶碎也怕,就算了悟道长尽力做了保护,但也没保证不会出事。
说到底还是要靠盛云听自己。
但这种话如今肯定不能跟她说。
“师父…嗝…你可不可以做个和我模样一样的傀儡人,让它上去替我打架啊?嗝。”盛云听打着哭嗝说话,气都快喘不上来。
“喧儿,要是可以的话,师父第一个就会替你上场。可是规矩就是规矩,我也奈何不了。”叶碎轻轻拍着盛云听的后背安抚着她,心中无奈地叹气。
“那规矩还说结丹期以上才能参赛呢,怎么还把我掺合进去了!”盛云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骂着。
断断续续哭了一个时辰,盛云听累极了,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叶碎扶着她躺倒,盖好被子后悄悄离开了房间。
天空之上阴云万里,云雾快速地翻滚着,一声接一声的雷暴好像在发泄着怒火。
盛云听抬头,一道道闪电发出骇人的紫光,低头看去,脚下是被结界包裹起来的天衍宗,结界上明灭的阵法图案像流淌着的金色河流,缓慢的亮起变暗。
她飘在天与地之间。
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雪,雪花穿过她的身体,砸在下面的人们头上。
忽然变大的求救声。
盛云听循声望过去,看见九万九千级青石阶上站满了人。有人大声咒骂,有人苦苦哀求。而他们口中的天衍宗宗门紧闭,两位仙人巍峨的金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众生百态,不见不听不言,只有白雪渐渐铺满他们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