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时分,天怒山中刚下了一场小雨,不少桂花被雨点打落在地,散发出似有若无的淡淡香气。
桂月十五将近,山中多了些游人的身影,她们或是隐姓埋名,游走于人、妖二族之间的商人,或是前往异族一探虚实的修道者。每逢桂子盛开的月圆时节,人们都会翻越天怒山,自异乡返回故里,与阔别许久的亲友团聚。
“你们听说了吗?又有两只怀州的凶兽被妙华宗诛杀了。”
“早听说了,说来可惜,其中一个孩子我还见过几面,当时是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呢。”
山路上传来隐约的交谈声,一支人族商队正经过天怒山,向着家乡所在处归去。两个中年女子带着遗憾说着,接过她们话端的是一个青年男人。
“再可爱的小姑娘最后都会变成凶兽的,她可是怀州人,老姐,只要是怀州人就一定会变成凶兽,这件事是娲神降下的天谴!”
人们听闻他所说都沉默了,青年男子不无得意地嗤笑一声,继续说了下去:
“人、妖本是殊途,两族媾合的血脉自然也是异类,这些怀州人的母父就是在作孽。要我说啊,修道者们就该血洗怀州,将所有怀州人斩尽杀绝,这样她们也就不会再堕为凶兽,更不用再受苦了。”
“够了!别再说下去了。”
方才说话的中年女子大喝一声,达达的马蹄声传来,她纵马飞驰几步,其她几人亦牵着货物随她向前,将青年男人甩在身后。
“凭什么?就因为我仗义直言?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喂!”
天怒山吞下最后一点呼喊的声音,四野重归平静。承载着不少桂花残瓣的土地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只瘦小肮脏的小兽从泥土中钻出身来。
她扒开黏在身上的泥土,软绵绵地趴在地上,努力望着人们离去的方向。这小兽生着兽的面孔,四肢却和人族无异,只是皮肤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鳞甲,手足都比人族更长更锋利,纤弱的羽翼从她的后背垂下,在地上委顿着,仿佛一团脏兮兮的泥巴。
“作孽,作孽。”
她重复着青年男人的话,努力翻了个身,仰面朝天躺下,从这里经过的人们提起怀州和怀州人时都会这么说,为什么偏偏她的生母与生父不懂?自己身负怀州血脉已是可悲,却仍要不顾后果地“拥有”下一代。她降生在怀州,这片已经被娲神遗弃的土地,整个怀州的居民不足千人,人们或化为人形,或化作妖身,没有人愿意以半人半妖的原形生活。不论是在怀州之内,还是凡尘中的其它地方,她们的原形已经和凶兽牢牢绑定,化出原形者十成十会走火入魔,人们都如此传说。
小兽一直以人形随母父生活,她在未满三岁的时候亲眼见证传说成真的威力——她们的邻居堕为凶兽,化出半人半妖的原形,母父二人都葬身于这只凶兽之手。
不知是幸运抑或不幸,小兽当天独自前往天怒山嬉戏,回家时只见到一片废墟。凶兽已经被其余修道者诛杀,母父二人和杀害她们的凶兽一起被众人付之一炬。
“我们已经自身难保,不能再收养她了。”
“如果我们也堕为凶兽,或者这孩子自己堕为凶兽怎么办?”
“我们并一定都会变成凶兽的,我们和妖人二族没有不同!”
“谁会相信我们的话啊,谁会相信?”
“我们已经被娲神抛弃了!娲神啊,我们难道不是你的孩子吗?为什么要对我们降下天谴!”
在族人们的争吵和哭诉声中,小兽默默离开了怀州,随后的两三年里,小兽一直独自游荡在天怒山之中,靠偷来抢来捡来或好心人施舍来的食物过活,直到前几日一位修道者经过。
他看到小兽时她已经无心保持人形,见到凶兽的修道者第一反应便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拔出兵刃,毫不留情地将之重伤,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位修道者的修为极不高明,只有五岁的小兽向前一扑,便令他狠狠摔了一跤,慌里慌张地逃掉了。
重伤的小兽没有选择变回人形或妖形,也不再去寻找食物填饱肚子,她保持着半人半妖的原身,连着数日不吃不喝,心中只盼望着再来一位“正义的”过路者,替她结束这可悲又无聊的一生。
“她们怎么又没看到我呢,好可惜。”
小兽把爪子覆在干瘪的肚子上,看着头顶飘飞不定的桂花,暗暗想道。受伤的腿部传来刺骨的疼痛,头也又晕又涨,这种痛楚不会持续太久的,她自我安慰着,一切就快要结束了。
“沙沙。”
如她所愿,有人踏着桂花接近了,小兽已经没有力气支撑起自己的头颅,她模糊的目光聚焦在一双沾满尘土的长靴上,眨眼间长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年轻且俊朗的女人面孔。
小兽随即感到的是一阵阔别许久的温暖,原来女人已经将她抱在怀中。
“可怜的孩子。”
女人并没有因为她的原身表现出厌恶或害怕,反而发出一句感慨,有食物的香气从她的打开的行囊中传出,可更吸引小兽的是另一股味道。
“为什么……”
小兽昏昏沉沉地倚靠着女人,脑海中缓慢地思索着。
“为什么她身上有和我一样的味道。”
“为什么?哈哈哈!因为我是你的同胞啊。”
几日过后,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的小兽躺在一间小屋的床上,对女人问出心底的问题,回应她的是一阵爽朗的大笑声。在她狐疑的目光中,女人仰天长啸一声,迎着小屋外的阳光舒展开身体。
她的身形陡然增高一丈有余,人类的皮肤被青色的鳞甲代替,神龙似的独角傲立在她额头,一条威风有力的尾巴低垂在她身后。
那是族人们从来不敢,也不愿意化出的原身,女人抱了抱拳,向着小兽露出比窗外阳光还要灿烂许多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