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宴席吃到尾声,除去中途那点小插曲,也算是宾主尽欢。
既是春日宴,自是少不了赏花看景。
陈夫人嘱咐几句,遣了一队女护卫,引着诸位官太太去这农庄各处花林散步解酒。
出乎意料地,临行前将姜鹤羽带在了身边。
“你可知朝廷要派天使来为你封赏?”
“晚辈知晓。”
都尉夫人打量这个年轻女子片刻,还是很难想象,她是如何以一己之力,杀死了让他们在战场上屡屡受挫的次旦茹本。
“老身打探到些小道消息,据说此次前来的天使,是宫廷中人。”她停在廊下,缓缓道,“我看你行的是外廷礼,有官职在身,倒也无甚问题。只是宫中规矩繁多,最是看重尊卑礼节,你身份特殊,不仅要会外廷礼,内宅礼也不可有差错。”
这确是姜鹤羽未曾想到的,“多谢夫人提点。”
“你是戎州军的一份子,出门在外的一举一动,都事关戎州的脸面。”陈夫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似乎并不想与她有太多牵扯。
她沉默着,思考片刻,还是接着道:“你出身贫寒,家中也无懂规矩的老嬷,这几日便到我府上来,我派人教你。”
“谢夫人费心。”
“夫人。”
一身劲装的女子适时走到二人身前,向陈夫人行礼后,朝姜鹤羽禀道,“姜医正,江参军托小的给您带话,说他等您结束后,同您一道回府。”
“这便是你那闯了金川王庭的表兄?”
姜鹤羽一怔,顺着陈夫人的目光看去。
隔开男女宾客的月洞门下,一道熟悉的身影半隐于繁花中。
她半晌才反应过来,“阿兄鲁莽,叫夫人见笑了。”
“果真是一表人才。”陈夫人面色复杂,“还望你兄妹二人能尽心为戎州做事。”她撑着一旁的软椅坐下,揉揉眉心,道,”去罢,我这边也无事了。”
“晚辈告退。”
姜鹤羽辞了陈夫人,额心发胀,也无意再赏花,携着江离直接离场。
“今日的宴席可合胃口?”
“挺好的。”姜鹤羽点点头,“我喜欢开头的那盘栗子糕。”
江离回想片刻,“等下次休沐,我给你做。”
“这你也会?”
“学学就会了。”
二人一路闲聊,直至出了农庄大门,登上马车,姜鹤羽这才皱眉道:
“我觉得陈夫人对我的态度有些奇怪。”
“此话怎讲?”
姜鹤羽细细回想片刻,“她……时而袒护,时而疏离。”
江离不慌不忙沏上一盏茶,放在她手边,“也许是因为她欣赏你的能力,却又谨慎于你的立场。”
“我的立场?”姜鹤羽奇了,“我有什么立场?”
一个芝麻小官,还谈什么站队不成?
“你的官职是天后特批,只要有这层身份在,不管你自己是否认可,在他人眼里,你都天然属于天后一派。”
姜鹤羽了然,“你的意思是……吕都尉不想站在天后一方?”
“不是他想与不想,而是形势如此。
“如今明里暗里反对天后掌权的人,有一些是鼠目寸光,并不看好她作为一个女子的治国能力。但还有一些人,恰恰是因为非常看好她,才会更加忌惮。
“能力越强,便越不想屈居于他人的光环之下。可她并非靠铁血的军事手段获得权力,既没有开疆拓土的功绩,也没有起兵造反的震慑。她的权力来源于对正统的继承。所以,要想摒弃正统另立山头并非一件易事,除非,她能在其他人抱团奋起反抗之前,除掉所有李氏王室的拥趸。”
“李氏王室?”姜鹤羽咀嚼着这几个字,微微挑眉,“你这样,可不像忠君爱国之人。”
“什么是忠君,什么又是爱国?”江离目光萧索,越过车窗,看向远处稀稀落落的稻田,“我忠的是贤明之君,爱的是生民之国。”
姜鹤羽微顿,在他向来温润的面上,似乎窥到几分压不住的凛冽,她笑骂一声,“大逆不道。”
江离不置可否,只认真注视她的眼睛,眉眼温和,“谁说无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姜鹤羽不答,似是默认了他的话。
她摆弄着手中的杯盏,若有所思,“所以吕都尉担心的是,无论他们如何表态,天后一旦掌权,就有可能会清算他们这些跟着先帝打天下之人。”
至于为什么不将吕都尉归为第一类,答案显而易见。若他当真瞧不上女子的能力,吕府便不可能有如此多身居要职的女护卫。
“正是。”江离颔首,“这件事随时可能会发生,也可能根本不会发生,所以他们举棋不定。而现下,甚至连天后能否掌权都尚未有定论,所以他们忐忑难安。”
姜鹤羽揉揉额角,轻叹一声,“我们如今离朝堂太远,还是做好自己手里的事,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最紧要。”
“阿羽聪慧。”
“巧言令色。”姜鹤羽觑他一眼,忽然想起来,“对了,她们称你为我的表兄?”
“嗯,我前些日子想办法改了户籍。”
“为何?”费尽心思修改已经做好的户籍,姜鹤羽不明白他多此一举搞这一出的缘由。
江离笑笑,对这一问早有准备,“你给我起的名字本就是江河之江,还是用回去的好,我更喜欢原来那个。”
“这样。”
千金难买他喜欢。姜鹤羽点点头,接受了这个理由。
没人再挑起话头。
桑葚酒的后劲逐渐上来,她感觉眼前有些晃。慢吞吞喝完一盏茶,将手臂支在茶案上,撑着脑袋阖眼小憩。
江离默默将窗笭放下,只留出三指宽的缝隙通风。
马蹄哒哒,规律的节奏催人入眠。
“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