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春气升腾,皎皎层云翻滚,目皆清朗。
魏王在安邑城外、楚魏两军之地与楚太子歃血为盟,众宾观礼,唱礼声渐次排开,在渺茫的人群中赫赫回荡。
魏明与楚燎并排而列,楚燎的目光始终落在远处高台之上,血流不止的祭品颈间热意汩汩,沾湿了它们胸前的皮毛。
白山羊微弱地扑腾着四蹄,散发着最后徒劳的生息。
前两日得知楚魏将盟的魏明尚且喜笑颜开,还对楚燎言明今后不再为质主,而是盟友。
彼时楚燎心中一痛,勉强笑了笑,不忍贬损他的真心。
不过两日,他便对楚魏之盟失了兴致,仿佛在看一场宫廷夜宴,别开生面,却也意兴阑珊。
放眼望去,皆是鬼影重重,目力所及,皆是逐鹿敌手。
他追随楚燎的视线,垂下的手撞了撞楚燎的。
楚燎转脸过来,他却并未看他。
“怎么了?”楚燎小声问。
“我不想……”
他的话音被猝然炸响的鼓点盖过,鼓槌由袒露单肩的力士擎住,嘭嘭嘭砸得鼓面血肉模糊。
楚燎凑过去些许,长眉蹙起,上扬的眼角近在咫尺,“你不想什么?”
魏明在怆然的鼓声中听到命运的讥笑,心中涌起莫名的怒意,他拨开楚燎的脸,双手背在身后,捏着指节等鼓点熄灭。
待鼓声于四合散尽,楚燎观他脸色,再一次问道:“长清,你怎么了?”
魏明瞥了他一眼,笑道:“过些时候我也要入伍了,我还不想披坚执锐。”
推贤令上至王侯下垂庶民,魏明身为王侯之子自然是虎视眈眈,身先士卒。
闲置西苑的三公子魏裴也没能逃过,届时与魏明一齐入伍。至于四公子魏珩身有宿疾无法见血,魏王厌弃夺去他公子之位,贬为庶人。
众臣见魏王雷霆手段丝毫不避亲,也只好含泪送子嗣入伍,一时安邑城中少了好些打马走街的纨绔子弟。
“无事,你别怕,”楚燎拿手背撞了撞他的,“我陪你一起去,不过是军中训练,你虽输我一截,比之其他王侯却已是佼佼者。”
台上魏王赏赐了楚军许多珍宝之物,又说了些两家之好的漂亮话。
魏明颔首道:“好,听你的。”
楚燎张了张嘴,有些稀罕地挠了挠后脑勺,转头扫了一圈,依旧看不见那人的身影。
越离的身份太低,只能候在大军之外,等着盟誓散去后楚燎途经。
楚燎思及此,又酸又涩的滋味在心头蔓延。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一看到越离,心中便涌起丝丝缕缕的痒意,总是未语先笑,傻兮兮地等着越离敲他的脑袋。
若是看不到他,便时时走神,咂摸着他现在大抵是与姬承呆在一块儿,心中便充满了戾气与涩意,与从前如出一辙……
如出一辙吗?
越离在烛下讲学的认真神色,温雅的眉眼浸入深沉夜色之中,楚燎的指尖猛然掐入掌心,掐死那些不可名状的心意。
魏明与他一般年纪,高夫人早早安排了书童跟在魏明身边,生怕他为欲所困,走了岔路毁了名声。
明面上魏明不好拂了母亲的忧虑之意,也懒得做什么不耽私欲的保证,收下书童却不准他近身,每日习文练武更加卖力。
两人曾为此事做过一番讨论,魏明认为大情大欲,小情小欲,无情无欲。
楚燎想起疼爱自己的父王,除了他的母后,还有许多貌美如花的夫人,魏王不也如此?
由此可见,情与欲无关,可分而论之。
魏明自然知道母亲并非父王独爱,正因君恩浩荡,才有数不清的夜中啜泣。
就是这该死的分而论之,才管杀不管埋,平白埋没了多少痴心!
楚燎不服,还要再辩,便听他冷冷道:“你自比为王,以为天下人都要来求你的情,争你的欲,你又怎知动情之人不是你?倘若你情牵之人无心争你,逼你将情与欲分而论之,转投他人怀抱,适时你又如何自处?”
楚燎目瞪口呆,眼珠转了半晌,脑海中依稀浮现出一袭长衫,与他人并肩而去的背影。
他怎么能跟别人离开?
他明明答应过,不会抛下自己……
楚燎不敢再想,怕自己气绝身亡。
若是前去军营便无法带上越离,楚燎本不想掺和,魏明不说,他也就不语。
可那些搅缠的思绪扰得他心烦意乱,不如借此离开,兴许自己只是在他身边呆了太久,被经年累月的目光所惑,迷了心智。
春阳破开厚重的云层,扬起一地尘灰,风干了高台热血,一路泼洒到安邑城内,莲宫廊外。
公主菱望着廊下春光,神情恹恹,趴在窗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那只不再跳起的草蚂蚱。
她是魏王最小的女儿,比魏明长两岁,养在深闺已美名在外,一般的王公贵族尚不敢肖想。
殿上魏王半真半假欲与楚覃结亲,楚覃一番尊主贬己,虽是拒意,倒很合魏王试探之心。
魏菱不明白政事上的弯绕,只知自己险些就要背井离乡,嫁给一个从没见过的男人,从此老死他乡,不复得见……
她吓得闹了半宿哭了半宿,晨起又被闻讯而来的母亲好生训斥一番,公主之仪不可丧,嫁娶之事,怎能由她任性?
想着想着,她瘪紧了嘴憋了满眶的泪,苦大仇深地和那只草蚂蚱额头相抵,水光朦胧间隐约见一人玄衣负手穿拱而来。
“那是……”
侍女霜洛没有水帘遮挡,先她一步宣道:“公主,陈将军来了,哎,公主!”
魏菱的眼泪滴在原地,人已经咋咋呼呼地提裙奔出,窗框上的草蚂蚱经风一过,歪倒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