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台上,孤月不出,星罗棋布。
陈修枚一身单衣,鬓发高绾,负手等在台中。
钦天监须发皆颤,惊惧交加,再次确认浩渺中的凶相。
可惜把天看出个窟窿来,那四星也是紧紧相依,钦天监压下狂跳的心脏,朝台中走去。
“天象如何?”夜已深了,大王素来轻视天迹,钦天监不敢打扰,只将陈修枚请来,再做定夺。
钦天监少废虚礼,忧虑道:“四星连珠,落于东方,凶相必出,是为大汤。兵丧并起,君子忧,小人流。”
陈修枚领兵征伐,兵丧于她而言非福非祸,四年无战,朝中世家暗中揽权,蠢蠢欲动。
“落于东方?”
齐楚之地,皆在东方。
“正是,恐我大魏之中有凶星,自东而来,”钦天监不敢轻她年少,又将天象细细说了一遍,肃然道:“此天象凶险无比,非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不能平,望将军告知大王,早作定夺。”
“此事我自有定论,”她想起那双太过荒寂的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气,“大人劳苦,三更将过,这便回去休息吧。”
钦天监见她若有所思,虽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星垂平野,江入大荒,辙辙之音坠入亘古冥夜,万象若虚。
钦天监暗叹,俯首告退了。
相国府的人来落风馆那日,提前下了一夜的雨,也未见收势。
姜峤理了理衣襟,接过独阑递过的伞,撑开步入雨中。
他绕到楚院门口,状似不经意往里投去一瞥,与冒雨出来取剑的楚燎笑了笑,便不再停留,前往相国府。
马车停在气派威严的府门前,姜峤一下车,便看到候在大门前的俊逸女子,她褪去甲胄,身着女饰,不改勃发英姿。
“这般大的雨,劳动公子了。”她颔首道,身侧佩着天地剑。
姜峤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淡笑道:“将军有请,天塌了姜峤也得来。”
两人移步至梅亭中,一路上姜峤目不斜视,只盯着她慢条斯理的背影。
她暂代相国批事,因此不在将军府,而是将他带到相国府上。
梅亭中已摆了一小案,她解剑置于案角,请他相坐,紧接着坐到案后,开始处理起种种大小事宜。
夏仓已收,魏王命多增粮仓,以备不时之需,这多增之数,众臣争执不下。
自韩国攻陷后,从魏至韩的驰道日夜兼修。
驰道既开,水利之事便不可稍候……
大雨潺潺一连三日,三日来两人皆是各执一方,她不说,他不问。
案角的那把天地剑也没人动过。
她叹息一声,停笔悬于砚上,姜峤端坐对面,不似前两日闭目。
雨过天晴,晴空万丈上云卷云舒,姿态奇特,从万马奔腾至群龙盘踞,变幻无穷。
此天无穷意,此意无穷天。
“公子智绝,远在我大魏,还能搅动风云,令齐室困而不绝,替而不乱,”陈修枚与他目光相撞,面色一沉:“只是这手伸到我大魏内政,我便无法坐视不管。”
姜峤微微抬头,无可辩驳,只问:“相国可朗健?”
陈修枚从案后起身,踱步而出,她今日不曾见外官,长发绾在脑后,散下如瀑青丝。
“劳公子记挂,相国健在,本帅也健在,”她睥睨一笑,“这魏国的天,还变不了。”
“一日不变,一月不变,一年之后,将军可有把握?”
她神情微动,转瞬敛去,折下腰身细细看他,“太公有一脉徒息,匿于朝隐于市,逢乱必出,拯治天下。”
她不放过这张芙蓉面上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目若荧光刺探幽微,“公子峤自小因顽疾避世,一别十数年。齐王自己也记不得他长什么样,姜峤。”
“你是何名姓?”
“你我以姜峤逢面,自当以姜峤为名。”
他瞳孔漆黑,仿佛不见天日的混沌,盘古死后身化大地,此后便不会再有盘古。
“前朝圣光难照后世,周礼既崩,时移世易,”他嘴角仍挂着笑,眸中暴雪肆虐,卷过断壁残垣,湮没于寂寂:“此后百谋利为先,圣人永死,蝼蚁争生。”
陈修枚目光震动,沉默地直起身,转过身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涩声道:“先生义谋千秋,吾辈功在当代,已分身乏术,故国家土,我无法独善其身。”
姜峤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宽慰道:“功名利禄,岂是浮华二字可随意抹杀,将军不必忧心,千秋之后,你我都已入土。”
陈修枚走至案前,拿起天地剑,拔剑出鞘,发出“铮”地一声嗡鸣,寒光四溢。
“功名于我,乃立身之本。先生并不图虚名,因此连真名也不可告知,我则不然,我更名替字,要的就是虚名列席。”
陈修枚,本字羞眉,功成名就后少有人知,举国上下,就这么一个陈将军。
姜峤笑得宽和,“愿闻其详。”
“古之贤人早有言,为色误者,难担大任,于是多有杀妻明志,少闻杀夫证道,因何?无道可证而已。想来情之一字,世所罕见,儿女情长,十者有九不过见色起意,为纲常所困而不能挣,惺惺作态,假意逢迎。”
“然,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我侍茶看墨儿女绕膝,千百年后不过冠他者名姓,成就萋萋荒草的一捧无寻灰,倒不如拼个死志,挣些离经叛道的骂名,成就大千观者之奇,或许百世之后,还能朽成一把功名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