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位穿着红色翻领对襟窄袖袍的男人,随身配刀,就站在祁钰旁边。
谢允宜丝毫没有听进去男人说了什么,只瞥着祁钰的方向,朝后倚在椅背上。
“芷汐,继续,本宫没说叫你停”
话毕,芷汐巴掌将要落下时,那红色缺胯袍的男人以极快的速度冲来挡下,不一会儿,人群中跑出数十与男人统一服饰的侍卫打扮的人将谢允宜那里团团围住,他们的幞头上绣着法警二字。
这阵仗谢允宜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先帝在时,便是她怎么过分也从没有被这样对待过,谢允宜起身,居高临下地扫过在场诸人:
“本宫三个月外出平乱,今朝归来,谁晓得这皇城竟变了天了,什么时候本宫连处置一个奴婢也不行了?当今这天下可还是姓谢?”
“长公主殿下,后宫与宫外不同,您进了后宫当遵守后宫的法律,还请您向法院走一趟”一红袍男人道。
谢允宜冷冷瞪那人一眼。
“后宫?法律?这后宫难道不是本宫侄儿的后宫?皇后,你就是这么管理后宫的?”
谢允宜居高在上的语气对着不远处旁观的祁钰,祁钰唇角勾了一下,向前走了一步。
“后宫是后宫里所有人的后宫,它姓民主,不姓谢”
谢允宜好像听到了什么荒诞不经的笑话,忍不住喷笑。
“民主,皇后,那你是谁?仆人?人民的好公仆?哈哈哈哈”
谢允宜嗤笑不止,泪破笑颜。
“贱民的公仆,草民的公仆,刁民的公仆,祁大才子,你还真是博学多识啊,这种滑天下之大稽的词语都能想的出来”
谢允宜从高座上沿着阶梯走下,走到那绿萝裙少女跟前,眼睛眯着祁钰,手下掐起少女的下巴。
“本公主天潢贵胄,屈尊亲自惩戒一个奴婢是她十世修来的福气,怎么还能委屈了她不成?”
话音刚落,一个响亮的耳光落下,那法警根本不敌,半条胳膊因拦截不当而折断,相比于谢允宜手下的姑娘,他的折手轻得九牛一毛。
绿裙少女被扇得偏身倒下,侧脸高高肿起,嘴角挂着血丝,双眼无神得半合半睁,嘴里不停地嘀咕着什么,须臾奄奄一息闭眼不知生死。
“还不快送太医署!”一男子高声喊道。
然谢允宜像是非要和祁钰叫板,似笑非笑的眼神凝视着远处不辨神色的祁钰,惹怒祁钰对她来说没有好处,可她是平乱功臣,是长公主,是先帝的皇姐,是当今皇帝的姑母,是号令三军征战八方封狼居胥的威远大将军,更会是将来史上的千古一帝,她会比当初的阿图玛做的更好。
她平静又像是愠怒,一字一句如同爆发着威慑:“我看谁敢”
令围上来的法警微有退缩,只一人近了一步,那人低眉垂首怜悯地看了眼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女,极好看的秀眉拧紧成一个川字。
“将她送去急救,再晚一步就是回天乏术”
“皇后,本宫定她与人私通之罪,理应沉塘,对不对啊?贱人”谢允宜用精致华丽的红靴脚尖抵了抵地上趴着的男人,那人额头贴着地,被提名了一句身体颤抖不停。
“奸夫都已承认,皇后,你说呢?”
祁钰看着地上出气多进气少的少女,不由流泪,泪珠一珠接着一珠。
谢允宜愣是一惊,哑口无言。
“她像条垂死挣扎的野狗,像案板上被宰的猪肉,像人人皆可踩一脚的蚂蚁,像涸辙之鱼,像刚脱缰就被屠宰的驴,像众目之下被凌辱被嘲笑被鞭笞被折磨被穿骨凿心的马戏团里的猴子…”
祁钰声泪俱下,似能触动四周围观之人感同身受,不觉掩泣。
“可就是……不像人对不对,那她是什么呢?”
“皇后,你…”谢允宜声音虽仍有愤怒,但反应恍惚,她从未身处如此尴尬境地。
失神之际,那地上的昏迷少女已被一个法警背在肩上,穿过人群离开了此处。
祁钰闭眼,啜泣地深吸一口气,睁眼时用着红肿的葡萄眼狠狠瞪去谢允宜的方向,这眼神叫谢允宜心下一惊,这匪夷所思的惧怕从何而来,竟没有察觉地后退了半步。
“谢允宜,人不该活得畜牲不如,后宫法庭,你明日必要走一趟,我不抓你,是因为你是天下女子典范,自居尊位,但若是失信爽约”
谢允宜没有听到她一字一句的威胁,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莫大压力和耻辱,那种瞬间跌落谷底无地自容的感觉勾起满腹怨怒,是她平身第一次也是最难解之窘境,祁钰转身,人群让出一条道来,直到人群所有人散去,谢允宜僵直站在原处。
“芷汐,本宫是不是…芷汐,此题何解?”
身后的芷汐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她是哑巴。
谢允宜破涕为笑,无奈地摇头。
“我竟始终都战胜不了她,真是废物”
皇城,不,晋国发生了一起耐人寻味的奇事,威远大将军兼景宁大长公主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监禁于宗正寺之中,还被卸去了名号,敕夺了公主府,收回了所有兵权,解散了幕府,果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鼎盛一时的景宁公主威名赫赫终是败落,只留下盛极必衰这个道理流传于市井坊间,些许文人墨客谈笑唏嘘。
宗正寺,禅房里,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妆容潦草地坐在镜子前,用木梳一下一下顺着头皮梳下去,梳下一撮缠发。
女人目及脱下的头发,全身发抖,怒目切齿,将梳子重重甩了出去,靠近镜面,手指狠狠磨压着眼角皱纹。
“阿图玛,好手段,好手段呐!一个低贱的奴才就能夺了本宫的将军衔,那定是你事先准备好的吧,那定是你事先给本宫设好的圈套吧!贱人!”
谢允宜一拳击碎了梳妆镜,将梳妆台上的物件一袖甩出,零零碎碎飞了一地。
“你当真以为本宫输了吗?哈哈哈,阿图玛,你能败在高祖皇帝手上第一次,当然会有第二次,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允宜认为她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救谢长则,她本可以轻而易举称帝,仍旧是败在了可笑的妇人之仁,可笑的亲情,可笑的情。
历史上的阿图玛噬血残暴,杀人如麻,她潜入突厥部落一刀斩下了突厥首领的头颅,成为了无数人敬仰崇拜的英雄,尽管之后残杀功臣,处死同袍,却依然拥有无数的狂热追捧者,曾经年少第一次读到那段历史的她被阿图玛这个史书上的暴君深深吸引了,她坚信她一定会企及她成为她超越她,她坚信她一定会将这个世道颠倒过来,打造一个女尊男卑的女权天下。
可阿图玛,她也是女人,为何呢?
叛徒!
谢允宜一生执着于提升女性地位,尤为痛恨媚男装柔弱的婊子祸水,靠着不光彩的手段被突厥王挑中,如今又靠着在蠢货侄儿面前矫揉造作卖弄风骚攀登权利,掉几滴狐狸的眼泪博得贱民的同情,简直无耻心机婊,但她绝不会放弃,支撑她的是她从妓馆里收留买下的哑妓和盲妓,这些妓女被人为残忍地割断喉咙,戳瞎眼睛,沦为男人床榻上的玩物,这样的买卖从没有被禁止,她几次上书皆是未果,因为先帝也豢宠哑妓。
她要毁了这个男权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