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并没有陈诩想象的那么暗。
大概因为缺少墙壁遮挡,除了夜幕中淡淡的月光,昏黄的路灯也能侧照上来些。
空间不那么周正。三面围一圈不锈钢铁栏杆,不高,也不算低。看着勉强到腰。
对着院子的那面只有一摞用水泥糊住的矮砖,缝隙里钻数丛野草,发绿,看着又像青苔。陈诩扫了一眼。
“咚。”一声轻响。
臂弯空了,周见山回头。陈诩人落在许丽丽的小菜圃旁,站稳后,抬脚踢了踢那个掉漆的信号接收器。
小锅子底部压着两块砖,地上有道很短的划痕,看上去出现没多久。
也没他想象中的那样偏。
“能卖。”陈诩拍掉手里的灰屑,又踢一脚,没抬头,“大晚上你不睡觉,跑这来喂蚊子?”
周见山收回手,直起身子转过来。
陈诩已经习惯这种自言自语的沟通模式,没想要从哑巴那得到什么回应。
人到围栏前抱臂往下看,从街头看到巷尾的那棵倚墙生长的矮树:“还得是晚上,这会静得地上掉根针都能听见。”
“白天时就完全不一样,闹哄哄的,感觉每面墙后面都塞着人。”陈诩说话声淡。
没有平时那股劲劲的感觉,尾音落在耳朵里沙沙的。像树叶。
他说时,周见山就偏头看他,对上后笑笑。
陈诩觉得自己像对着大海说话,时不时脚边涌来层小小的浪。这浪从明亮的黑眸中远远地来,挠一挠他的脚面。
再缓缓又安静地退回去。
“这么大点地方,居然能住这么多的人。对面这栋,看见没。”
他下巴朝前点:“原本一楼住着个八十多岁的大爷,十来个平方,住他一个老头。”
对楼东边有扇老窗,紧密关着。
“有儿子,有孙子。都不常来,人在外地,忙吧。”陈诩说,“大家好像都很忙,蚂蚁似的,忙着讨生活?反正都是一刻不停地往前走。”
“遇见了就对对触角,问一句最近忙什么呢?另一只就说忙什么忙什么。汇报完了再分开,各自又去忙了。”
周见山笑,陈诩听见了,也笑了声,“怎么样,你诩哥虽没上过大学,但这说话还是很有人生哲理的吧。”
天台上比吹电风扇凉快。要不是蚊子多得要吃人,陈诩甚至想躺在小菜地和护栏中间的空地上睡一晚上。
放在半个月前,他不会想到自己大半夜会和另一个人不睡觉,一起在出租屋三楼的天台喂蚊子。
他不会在天台。
“老头天天拄拐去街对面下象棋,臭棋篓子经常吵架,”他回忆,“我有时候闲得无聊站旁边看,老头们就叫我评理。”
陈诩哼着说:“我哪敢?个个都拄拐,得罪谁都能给我一拐。”
草丛里有虫鸣。巷尾那棵矮树下钻出个黑影子,看着是条小狗。
“去年年前摔了一跤,当天晚上儿子也回来了,孙子也回来了,都回来了。老头走了。”
陈诩说,“生老病死,正常。”想了想他说,“人就这回事。”
出来时没扎头发,发尾散在脖颈后,风一吹就飘一下。陈诩这样说了会,一偏头。
周见山手撑在栏杆上,安静地看他卷在风里的头发。不知道看了多久。
“哎,我这人就是话多,”陈诩转身靠着栏杆,“我小时候跟蚂蚁都能聊,你听着嫌烦么?”
周见山看过来。
“烦也没用,烦你就搬走。”他半开玩笑,“你是自己赖这儿的啊,可不是我求你在这的。”
周见山摇摇头。右手虎口张开,拇指食指朝下巴上点了两下。
又指了下自己的耳朵。
陈诩歪头:"什么意思?"
周见山似乎在思索,又要比划,“行了,”陈诩打断,“我真看不懂。”
楼下那狗冲树根撒了尿,撒完又钻回树下睡了。
余光里哑巴的手没放下去。陈诩以为许丽丽只种了菜,原来里面那块还种了一小片花。
红的黄的野花。陈诩看着花,“虽然没看懂,但大概知道你意思。愿意听,是吧。那你不愿意听也不行啊?”
周见山嘴边的创口贴翘起来,应该在笑。
“嘴还疼吗?”陈诩看过来。
周见山摇头。
“背呢?”陈诩又问。
周见山这回摇得迟疑了下。
陈诩招手:“过来,蹲下我看看。”
衣服扒上去,背后一块青印子。周见山肩膀确实很宽,满身精肉紧绷绷的,从后能看见两条走势向下的肌肉线条。
腰窄,上面数条凸起的血管。
啧。陈诩往那截腰上多看了两眼,“得了,明天买膏药吧,”他放下衣服,往自己胳膊上拍一巴掌,“草,这么多蚊子。”
周见山手朝下指指。陈诩看着他很快下了楼。
可能因为刚下完雨,今晚星星很多。陈诩靠栏杆数到第十六颗时,周见山回来了。
“咔嚓”——一簇小火苗在黑暗里燃起来。陈诩接过花露水,周见山蹲在旁边点蚊香。
点完甩几下,橙色的蚊香头在空中变亮又变暗,然后插上支架摆在陈诩脚边。
摆完哑巴蹲那没起来。
陈诩低头看脚边的蚊香,又看挨着自己的人,好半天后突然笑了下。
他咕噜噜朝手心倒一捧花露水,往周见山身上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