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铭昏迷的第二日,终于不再需要频繁换纱布。
他安静的躺在床上,唯有胸膛微微起伏,就像只是因为累及睡着了。如果不是唇色惨白,看起来与平时几乎无异。
孟照萤坐在他床边,小心翼翼地揭开他的里衣。她的动作极轻,明明知道他已经昏过去,依然担心弄疼他。叶衡送来的伤药散发着淡淡的苦涩气味,据说是军中用药,对伤口愈合有很大好处。
药效霸道,几乎是敷上的瞬间,贺铭便因为疼痛动弹了一下。孟照萤还以为他要醒了,屏气等了好一会儿,贺铭却再没发出半点动静。
孟照萤恍惚间想起之前徽州那个雨夜,那时候她也是这药如此担惊受怕,而他在一旁不厌其烦一声一声回应:“我在!”
明明那个时候,他已经累得几乎站不稳。
“小姐......”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惊得孟照萤手一颤。
“燕王可有为难你......”贺铭苍白的唇微微翕动,声音虚弱却清晰。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孟照萤连忙起身按住他:“不要动!箭上有毒,可阻止伤口自愈。大夫试了好多种药好不容易才让伤口愈合,你现在一动,等下伤口又裂开了!”
“放心吧,燕王占不了便宜。倒是你,怎么这次如此冲动!你知不知道,当众对燕王不逊,他可以治你死罪。双拳难敌四手,你功夫再高也抗不过人海战术,难道你想过着四处通缉,亡命天涯的日子?”
贺铭咳嗽几声,声音低哑:“咳咳...贺铭贱命一条,不值钱。”
“那你兄长的仇怎么办?”如果不是贺铭伤重,她定要揍他两拳,方能出气,“人生在世,还有这么多美食、美景,你不去亲自去看去品尝你甘心吗?怎么可以如此轻贱生命?如果你就这么死了,在乎你的人得多伤心?你想过吗?这是一种很不负责任的做法!”
孟照萤越说声音越小,最后一句话,几乎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得清楚。
贺铭沉默片刻,低声道:“贺铭没有家人了,云栖镇上失火,世上已经没有认识贺铭的人了。”他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幅,只一瞬,很快又被他掩饰过去,“盐场的账册,我拿到了,就在我榻上暗格里,我拿给小姐。”
“你不要动,仔细伤口!我来拿就好。”孟照萤不轻不重地在他手上敲了一下,“这么大个人了,也不知道注意身体。你现在是年轻,等你老了就知道年轻时造得孽,老了都得还。”
她起身,弯腰在床榻上寻找暗格。
垂眸时,床侧的烛火投影在她的侧脸,睫毛在鼻梁上扫下一片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忽闪忽闪。
贺铭没舍得移开目光,就这么放任自己追随着她的身影,好似连肩上的伤口都不再疼痛。
他像是鬼迷心窍般,开口道:“小姐教训的是,贺铭一定铭记于心。到时候贺铭老了,也依然身体康健,可以继续替小姐做事。”
孟照萤愣了一下,没有接话,只是从暗格里掏出账册,重新坐回床前的圆凳上。
贺铭见此,恍如初醒,方才是他逾踞了。他怎么竟敢妄想,自己老了之后依然还能陪在她身旁。
账册右上角浸染着暗红血渍,好似帮人回顾盐场惊险一夜。
孟照萤心上微微一颤,手指小心摩挲过上面的血渍才慢慢将账册翻开。
账册记录详细,包括每月产量,每月收成。除了京城之外,私盐基本销往大周各地,唯一令人生疑的是......
有一个地方前不久才运走三百石盐,但是账册上没记录地名,只留下一个狼头印章。
这是指代哪个敏感的地区?
竟然半点不受疫病影响,即使是这时候,也要抓紧交易?
贺铭挣扎着撑起半边身子:“那夜盐场守卫,有不少北戎面孔。”
“你是说盐场管事的是北戎人......”孟照萤声音陡然变调,小声却尖锐,“成王竟然私通北戎?”
贺铭点点头,语气沉重:“极有可能。前日刺杀小季的刺客,亦像是北戎人。他使用的暗器金钱镖......我曾在兄长遇害现场捡到。王掌柜的账簿中也有这个暗器的印记。”
若是如此,事情变得更加麻烦了。
孟照萤的心沉了下去,她将贺铭誊抄的账本和昌阳盐场账册摆放到一起,仔细查看后不能不承认,贺铭说的不错,恐怕成王早已和北戎勾结。
为了争夺太子之位,成王和燕王斗得水火不容。为了获取更大的资金,成王先是从走私官盐下手。北戎游牧民族,产盐能力不足,大大依赖大周。
官盐并不能满足北戎人,他们需要更多的盐,成王便于他们一同设立了昌阳盐场,从中谋取巨大利益。
王掌柜负责往永昌钱庄送银子,小季负责和北戎人联络,将货从盐场运出来。
这一切,恰巧被贺铭的兄长贺钖发现了,所以他不得不死。
成王和北戎人商议后,伪装成流寇将其灭口。
“贺铭,你打算怎么处理?”
贺铭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肩头纱布又隐隐渗出血迹:“这些罪证在我手上并不能发挥作用,只怕都呈不到天子面前。”
“你别激动,先躺下。”
他勉强平复呼吸,语气坚定:“小姐,贺铭前日中箭后,见伤口无法愈合便已经不指望能活到替兄长报仇那天。所以我打算将这些罪证都交给小姐,小姐可以拿它和燕王交易,换你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