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阿愚
严柏风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有了预知未来的能力。
就像此时,他本是从永德贩茶至玉宁,中途因雨停船在阳山,一停便是三日。
天像被捅了个窟窿,倾盆大雨一下就是两天。第三日辰时将至,天光渐明,雨终于转小,淅沥朦胧。他在歇脚的客店吃过早饭,与店里跑堂闲聊几句后,撑了一把天青色的伞,没带仆从,独自上街游荡。
脚步忽快忽慢,他行得漫无目的。可冥冥中又像被什么指引一般,一个声音告诉自己,去那里,那人在等着自己,一定要去那里。
多么怪异的感觉。
新的落叶随着雨水被冲入街边沟渠,打着转儿奔逃出城,去向不知名的远方。
因为下雨,道旁做生意的小摊小贩便分外少,搭棚子开张的,也多是早点铺子。不算热的天,因着各种粥饼的香气,氤氲着满满的暖意。
刚做好的锅盔,上面撒了一层葱花羊肉,烤炉一开,香气四溢。趁着酥脆的时候,切做巴掌大小,再配上一点清粥小菜,吃起来回香无穷。
他已经吃过了早饭,腹中充实,循着香气过来,又忍不住点了两张。只是他这会儿确实吃不下,便让摊主拿油纸包了,用细苇叶扎好,系一个活扣挂在手上,道一声别,仍旧沿街游荡。
就这么走着,他在散落街旁的摊贩中,看到了一个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年轻人。
坦白说,第一眼看过去,那年轻人相貌并不出众。只是不知为什么,仅仅只是随意的一瞥,自己却被他吸引了注意。
年轻人有着细长的眉眼,挺直的鼻梁,还有男子少见的鲜艳的唇,涂了胭脂一样红润——本有些女气的相貌,却因为脸上线条太过棱角分明而显得强硬有余,柔和不足。一身青褐色短打,再配上他冷淡的神情,在一片迎来送往笑谈声中,分外扎眼。
偏偏他又是做买卖的,守着两个竹编的筐,柱子一样杵着,连对路人弯腰逢迎的意思都没有半分。
这样做生意,恐怕站到天黑都开不了张。
严柏风觉得好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就那么几眼的时间,他竟不自觉地走到了年轻人面前。略一垂头,筐子一个有盖,一个敞口,敞口的筐子盘了大半筐的蛇,绿的红的灰的,筷子粗的酒盅粗的都有,虽盘在筐中不动,看上去却还是有些骇人。
有盖的那个里面不知装了什么,偶尔能听见细微的“沙沙”声,似是某种活物。
天青色纸伞抬起,严柏风笑吟吟看着他,“足下可是在售卖这些小龙?”
有客上门,年轻人依旧淡着一张脸:“左边活的,右边死的,要么?”
他默默把脚从左边筐子旁移开,略一思忖,“不知售价几何?怎么卖呢,论斤还是论条?”
年轻人顿了顿,“论条。”
“哦,小龙的粗细、种类各不相同,不知竹叶青怎么卖?银环蛇又怎么卖?粗的怎么卖?细的又怎么卖?长的怎么卖?短的又怎么卖呢?”
年轻人被问得脸带愠色,“不买就走开,啰啰嗦嗦!”
他在年轻人不耐烦的语气背后听出了不知所措,因此并不恼怒,依旧好脾气地看着对面的人,“若是两边都要了,不知足下开价多少呢?”
闻言,年轻人一双细长的眼睛盯着他,“你真的都要?”
他摆了摆手,“其实,在下有些怕这些小龙。今次这番不过觍颜提醒一句,足下若真的要贩卖,钱多钱少不说,多少好歹有个数。”
随着他的摆手,挂在腕上的锅盔跟着晃了晃,年轻人的目光在上面落了片刻,微咬下唇,没有接话。
他在心中发笑,只觉这年轻人单纯得可爱。
就势解下手上的锅盔,往前一递:“在下早上买多了饭,没吃完,请摊主打了个包。提着走了一路,手腕勒得有些疼,想扔掉又觉得颇为可惜——若足下有好主意,可否帮在下一个忙,处理掉这些吃食呢?”
年轻人看看手里的纸包,又看看他的脸:“……拿给我好了,我帮你解决。”
他把伞柄挪到一旁,纸包双手奉上,“多谢。”
年轻人手里捏着纸包,在打开与否之间犹豫。这会儿再听他道谢,脸上便有些不自然。
他今年二十一岁,这会儿突然觉得,这年轻人可能比自己还要小。
“那个,”年轻人指指地上的筐子,“你要么?送你一筐,不收钱。”
他失笑,这样做买卖,便是有万贯家财也禁不起消耗。
年轻人嗅了嗅纸包的味道。
“恕在下唐突,”他笑吟吟看着对方,“在下姓严名柏风,敢问足下贵姓?”
“我叫阿愚。”
“无姓?”
“就叫阿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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