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清澈见底的橄榄绿眼睛,在审讯室铁桌的另一端平静地眨动。
这个年仅十岁左右的女孩诡异地有种鲸鱼般的气质,仿若不过临时在阳光底下换一口气,此后便随时会沉入深沉如墨的海底。
刺眼的白炽灯下,她端端正正地坐着,双手规矩地铐住,带着一点微笑,柔顺的深棕色直发尾还没完全吹干,小猫般打着圈儿黏在肩膀的衣料上,乖乖地等候赫洛的审问。
赫洛扫了她一眼,笑了,撒开衣摆坐下,问:“饿吗?”
“有一点,”艾玛不温不火地回答,“但不方便给我吃饭的话,应该还可以忍耐七到八个小时。”
七到八个小时。赫洛算了算,即使考虑到今天的心力消耗格外大,这孩子也至少从昨天早上起就没吃饭了,而十岁是一个挨了饿特别难受的年纪。她朝监控器挥了挥手,一位女警便推开门,递来两份吃的又离开。
“先吃,”她把一份推到艾玛面前,又朝监控打了个响指,手铐咔哒松开,“一家很不错的牛排,尝尝看。”
艾玛打量了它一会儿,默默地揉了揉手腕,拿起刀叉开始用餐。
这孩子似乎并不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说话,赫洛不怎么掩饰地观察着她的表情,两人这顿吃得都很快,没过五分钟桌上就只剩了两个空盒,赫洛这次没再让警员进屋,她随手收拾好垃圾放在脚边,又亲自起身,弯腰,凑近女孩。
银色的手铐反出亮光,在大手之下合拢,咔哒一声,扣住了纤细羸弱的手腕。
“说吧,”这不是打商量的语气,但赫洛却说得很轻缓,给人一种她态度并不逼人的错觉,“你和莉莉丝的关系,是主人和物品,还是母亲与女儿?”
空荡沉闷的审讯室内,泛着金属光泽的墙壁寂静无声,铁桌之上,两道同样暗流涌动的目光半空交汇。
“您觉得呢?”
艾玛嘴唇翕张,头部微侧,鼻尖无辜地鼓动,幼嫩的脸孔熟练务必地将一切情绪都掩藏于无形。
“您觉得,我是商品,还是女儿?”
赫洛单手撑在桌上,黑发顺着耳根淌下,荡悬在脖侧。
她顺着艾玛的姿态,也配合地微微斜过脸,遮住刺目的顶光,为女孩儿那张无辜到能掐出水来的脸覆上一层阴影,同时颇觉有趣地扬起嘴角,带着些许懒得掩饰的宠溺开了口。
“我想,你哪一个都不是。”
她用着温柔询问的语调,下了铁一般不容置喙的判决:“作为莉莉丝的共犯,艾玛,不得不承认,你表现出的机敏、冷静与勇气都令我惊叹。”
艾玛的脸色倏然变了。
她到底只有十岁,在极具压迫感的环境下,无法每时每刻都完美地藏匿心事,赫洛眼见着女孩如同受惊炸毛的野兽般往后一缩、紧紧抿上嘴的模样,心头不受控制地浮现起一些记忆,尔后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
“我在你这个年纪也做过瞒天过海的梦,”她缓缓直起身,不再时刻逼迫着凝视,“这个梦只维持了短短二十七个小时。”
虽然那不太一样,但也没那么不一样。
赫洛望向审讯室一片漆黑的单面玻璃,笑了笑,重新转向艾玛,道:“想知道自己哪里暴露了吗?”
女孩直直地瞪着她,毫不掩饰眼底逐渐满溢而出的敌意。
“我只是被你恶心到了。”艾玛同样笃定地低声回答,“请别用这么拙劣的方式诈我。”
在很多外行眼中,一个谎言要用一万个谎来圆,要在专业人员面前掩饰身份,自然难如登天;但犯罪现实却恰恰相反,因为只要暴露的信息过于稀少,甚至不足以构成一个立体的形象,人类就不仅无法排除这些细碎拼图之间的关联,反而会自动为它们的关联自动脑补。
一座完整的城堡拼图只要有一扇门的风格不对,拼图人立马就能发觉;但假如整张拼图只剩下一个微渺塔尖和一根角落小草,基本的逻辑链条就会溃败崩塌,无论为空白作出何种荒诞的解释,似乎都有其中的道理。
摆在赫洛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绝大部分都一无所知的虚无的受害人形象,而这反而非常非常完美,因而换成任何一个警察,都无法这么毫不犹豫地断定她是莉莉丝的共犯。
她说得没错——
她其实很完美了。
可惜,那是这世上最不可能出现在赫洛世界中的词语。
“‘兵不厌诈’是一个古老的远东成语,我很喜欢。”赫洛坦然地顺着她往下说,但却出乎意料地带了些讽意,“但你当真毫无破绽吗?”
贝利忍不住拿起话筒:“赫洛,她……”
赫洛抬手闭上他的嘴,目不转睛地注视艾玛:“莉莉丝平时对你很好吧?她死了你为什么不难过?”
艾玛眼含血丝,咬牙道:“你怎么知道她对我很好?一个混蛋死了又有什么可惜的!”
眼见赫洛面上轻视不散,似乎豁出去了一般,她拉起袖子,白皙纤瘦的胳膊瞬间暴露于冷光之下——只见寸寸肌理之间,竟有数不清的针管注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