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局连年失权,正是上上下下火气最大的时候。如果惹不起议会也惹不起出身高贵的代理人,那赫洛自然是个很棒的受气包。
这种时候,胡乱插手是很不合适的。
短暂的沉默中,执行官盯着赫洛数秒,而后,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轻声道:
“萨柯达里,选上代理人只是你运气好罢了……再怎么努力,你都抹不掉自己身体中流淌的低劣的血液。鸽派只是把你当棋子。一旦你没用了,以为他们还会傻乎乎地保护你吗?”
“……执行官,”赫洛轻声答道,“我从不知道您是一位如此激进的封建主义者,恕我直言,很多事情是不能以血统衡量的。”
执行官嗤笑一声:“是吗?你现在的地位难道不是靠另一种意义上的‘血统’得来的?首都这么乱,人人都盯着你们,得当心脑袋啊。”
“是吗。的确。”赫洛缓缓地点点头,“等事态彻底失控了,圣凯利托也可能真的不再需要我,这我早有心理准备。”
“但在此之前,”她灿烂地笑起来,话语仍然放得很轻,却热情似火地抓起执行官的手,夸张至极使劲上下一握,“形势紧张,还请执行官注意自身安全,毕竟男性贵族基因尤其娇弱,据说特别容易污染。——刀剑无眼,希望我的脑袋比您掉得更早!”
不知被哪个词扎到心的执行官脸瞬间黑成了锅底,猛地甩手转身,甚至气得连表面客气都忘了,大步流星风一般回到了下属身边。
赫洛笑眯眯地摆出慢走不送的样子,火速掏出消毒湿巾把两只手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囫囵擦了一遍。
……他爸的。
傻叉!
这些道理还需要他来教?本事没多少,嘴倒真是多,不吐出点垃圾就很寂寞么?下辈子干脆投胎去做个垃圾车得了。
她把湿巾丢进街道垃圾桶,回身就往后走。贝利遥遥地站在车门旁,冲她得意地笑了一下,比了一个大拇指。
赫洛同样得意地回了一个,这玩意儿就像隔空碰杯一样很有感觉,一言不发就能表达出对司法局的至高鄙夷。
可意外的是,在至高鄙夷共情到一半时,贝利的笑容忽然僵在了脸上。
“……?”赫洛何其敏感,立马停下脚步,右手本能地往裤腰摸去。仿佛为了证明她潜意识的正确,下一秒,耳垂忽然不详地震闪了一次。
她微微一愣——银龙自动启动了。
与此同时,刺耳的尖叫声凭空划破阴云密布的天际,与极其不详却极其熟悉的声音一同呼啸撞入耳膜——
“【警告】。”
监测系统滴地一响,以机械音进行播报。
“探测器异常,系统已唤醒。”
“赫洛!!”贝利的嘶吼终于突破了那瞬间的极度恐惧,男人的瞳孔和扭曲的表情像一幅遥远的抽象画,目光悚然越过她的肩膀,“回、快回头!!”
——“你怎么不回头啊?”
记忆深处,寒冷的冬天,训练场内,那个叫夏洛特的女生扛着她,附在耳边喘着粗气吐出这么一句。
“这里的训练很严苛,你得假设任何人、生物,在任何时候都会被污染……基因,意外。一切无处不在……咳咳。喂,混蛋!睁开眼!我可不给你收尸!”
她费劲撕开被血痂糊住的左眼,吐出一口气,示意自己还活着。
“你……到底……知道吗?……遗产,继承……”
夏洛特又喘着粗气说了些什么,但那些话大部分在剧痛之中湮灭了,只留下了最后一句:
“……那你呢,为什么想当代理人?”
二人的鼻腔里充斥着无孔不入的血腥味,几乎给人一种被铁锈亲吻的错觉。
赫洛记得,自己撑住了脚步,颤抖着站稳了半边身体。她必须非常用力,才能从濒死带来的极乐幻想中清醒过来,虚弱、郑重、断续地给出答案。
“我要杀一个人。”那回答极端荒谬,却在荒谬之余令那颗心脏再度重重跳动起来,激出了全身上下最后一丝肾上腺素,“先杀他。然后……杀了他全家。”
“哦……”那时夏洛特笑了笑,好像听到了什么很不错的东西,“那你得活下去啊……咳咳。下一场我不在了,你,记得回头。”
鹫都宽阔的大街上,人群声潮涌动,赫洛笔直地扭过头。
她缓缓眨眼,瞳孔中倒映出几米开外、人群之中,执行官突然痉挛、扭曲的躯体,和那正争先恐后拔节生长的颀长四肢。
夏洛特说得对,她总是不喜欢回头。大概是九岁时被从背后追杀的记忆太过强烈,而那些东西总是缠着不放。
但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回过头时,她才是猎手。
“——警告:无法识别目标生物特征。”
“警告:雷达探测无效,红外探测无效。”
“警告:【畸变体】显形,疑似发生A级以上污染,请协助周围群众立刻撤离,再重复一遍,请……”
巨大的畸变体足有三层楼高,属于人类的内脏翻滚而出,熟透的果肉般淅淅沥沥掉在水泥地上。
被侵蚀的人类意识发出痛苦的嘶哑低吼,但那实在太过短暂,没过三秒便消失一空,被沉重而腥臭、象征着捕猎前兆的咯吱声取而代之。
两秒的死寂后,尖叫声终于混杂着枪击、嘶吼、狂奔和血肉撕裂的杂响彻底爆炸,恐慌的车流开始四处乱撞,整条街道上下震荡,一阵猛烈的地动山摇险些把警车掀翻!
“撤退!先撤退——”不远处,贝利嘶哑着大吼,“保护群众、保护群众——1车掉头!1车快点掉头!!”
1车司机惊恐地从后视镜里看了赫洛一眼,只见代理人冲他摆了摆手。
他便听令调转车头,紧跟2车向着疏散区加速冲去!
宽阔的长街上,人潮与车流如一锅乱粥,西南风带来了层叠阴云,凝着沉沉水汽压在高楼之上。报纸、衣物、石块与细小钢丝在水泥地面打着滚,整片区域内忽地灰黑下来,赫洛仰起头,再度从商场大屏上瞥见《疯人院》电影海报,发丝飞扬之中,主角的瞳孔亮得骇人。
那一瞬间,些微错愕,遥远的声音跨越三年时光溯来——
“宣誓人:赫洛·帕里坦·萨柯达里。
我自愿成为‘巴别塔’的代理人,传承其利剑、捍卫其信仰、宽解其罪孽。我承诺,以仁慈对待弱者、以英勇面对强敌,以坚毅守护真相、以聪慧驱散迷雾。我承诺,永不动摇、永不迟疑、永不幻想。我必将携上帝之手,毫无保留地浴血奋战,为捍卫人类纯洁血脉奉献终生。”
警察们急促的呼叫随风传来,人潮终于在畸变稳定之前被驱往安全的彼方。
大屏海报的光打在赫洛脸上,细细碎碎,落在一动不动的鸦睫上。
紧接着,书页哗啦啦翻到倒背如流的《巴别塔·代理人·守则大纲》,指尖下移,第三条。
“安全守则:代理人需接受人体改造,确保自身成为畸变体首要攻击对象。”
睫毛缓缓一眨,赫洛从这不到一秒钟的恍神中回至现实,重新凝住畸变体,朝着天空举起左手——
左腕内侧皮肤微微鼓出,隐约可见埋植的半透明芯片。
几十年前,经过数千人的牺牲,【畸变体】的沟通模式最终被确定为一种波。
只要发送特定的波长,便可以传达特定的讯息。这些讯息通常很简单,全都指向同一个最终目标——
“补全”。
畸变体是常理之外的古怪的秘密,可它们也仍如其余物种一样欲念深种。食物、水源、空气……人类渴求的一切都不再被渴求,情势倒转,进化的祭台上缺少的变成了人类本身。
上帝带来了这古怪的造物,却未为它画上句号,而那个句号的名字,在人类的语言中念作“心脏”。
所以,过来吧,这里有你需要的东西——
代理人埋植的芯片,无时无刻不在发送象征着【心脏】的波。
“过来,执行官……”
赫洛喃喃,像哄一个孩子那样耐心,她在慢慢、慢慢夺取混乱之中畸变体的注意力,直到对方渴望的眼中只剩下自己。
“奇怪,你又怎么感染的。”她像是在询问,却又像在缓慢思索,对象是一道题干越来越清晰的难题,“碰了他的义体?可碰过他义体的警察那么多……你很特别吗?”
可身为贵族的人,与那些蚁族走私犯会有什么共同之处?
都是人?是人的人很多。
非抵抗性基因?可那些警察们99%都是如此。
……贵族特别娇弱?
扯淡。这是她胡说八道的。
赫洛仰起头。贪婪、杀戮、吞食,一切的一切关于补全的欲望,都如铺天盖地的巨网倾轧、收拢,压下骇人而窒息的阴影。
蜘蛛锁定了猎物,旋即露出犹疑而玩味的原始神情。
A级畸变体摇摇晃晃地站定,稚嫩外壳已然凝固,最终两节肩胛骨和两节胯骨发生了变异,与四肢一同形成了八只长足。
它收回朝向人群的目光,歪着头,瞧过来。
“进化型畸变体,代理人,您的武器存量不多,可以吗?”银龙出了声。
速度与力量是基础畸变形态,可进化型远为复杂,危害也更大,发生在大脑结构较为复杂的人类身上的概率较高。
两年前,东部贫民窟最大的污染曾一次性带来了八只进化型。短短十二分钟内,附近蚁族死亡数就超过了惊人的一百五十,那儿几乎成了一片无人生还的葬身之地。
那时赫洛出差在外,驻守鹫都的只有BD夏洛特。最快速度、最大火力,XL-08改制版重型巨炮在数年后重现天日,莹蓝色的光如同庞大盛燃的鬼火,将五分之一的西部贫民窟一眨眼间夷为了平地——
经事后统计,八个畸变体尽被抹杀,蚁族额外死亡三十八人,贵族额外死亡一人。
大规模污染被原地扼杀,事情本该自此尘埃落定。但不幸的是,那位额外死亡的贵族却恰好是一名正在妓院附近开展“调研”的上议院议员,虽并非首席,却也位高权重,是最最最不该“意外死亡”的人选之一。
夏洛特便被自然而然地钉死在了“毫无理性”“不稳定”“死有余辜”等等乱七八糟的标签上,丝滑无比地荣登上议院最想弹劾的代理人榜首。
但根据《守则大纲》第二条,目标守则,任何情况下,代理人必须以保护最大数量的人类生命为唯一目标。
这就意味着,当天即使换成另外六个人中任何一个,她们其实还是会做出一模一样的决定,那老登哪怕重生六次也必死无疑。
原因无他——
进化型不仅表现出特定的动物特征,而且相当一部分会思考,一旦成群出现,后果不堪设想。
“没关系,我很惜命的,打不过就求援好了。”赫洛没什么压力。她引诱式地向后倒退两步,目光平静,嘴角甚至还带着惯常的弧度。
“上帝之手”能源启动,莹蓝色光芒流转,映亮劲瘦手腕肌肤上的灼痕。
下一秒,“执行官”终于锁定赫洛,上前两步,血盆大口张开——它盯着人类,静静聆听无声的波,最后歪着头,露出了一个微妙恐怖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