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仍旧照着地上那几绺头发,翠青引着她轻巧地绕着走,又说,“老爷的书房今儿想是没人来了,过会子得闲儿来拾掇。这头发……”未出阁的旗人姑奶奶竟然断发,小丫头说起便觉得烫嘴,她顿一顿,“得收着送去化了,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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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察夫人病得不重。
延医请药,一通忙乱后,富察酉酉坐在窗下,听屋里嬷嬷们说:“可算咽下去了……”应当是正在喂药。
酉酉急得团团转,只是嬷嬷们都拦着她,不给她进屋。
此时,酉酉已重新换了衣裳,梳头、匀脸,除了哭肿的眼圈儿和淡淡红的鼻头儿,通身上下无懈可击。
妙龄少女,婷婷袅袅,一站就是惹人爱的韵味,可是却在母亲的伺候嬷嬷这儿碰了钉子。
姊姊能去看母亲,小弟傅恒也能进出,只她,二小姐,走到门口便被嬷嬷们拦下。
富察酉酉性子绵软柔和,她不愿意别人做难,她甚至瞧不得旁人皱皱眉;她也不愿意跟人争。从小到大到死,她唯二为自己做的,便是退婚、断发。
嬷嬷轻轻一拦,她先羞怯起来,抿着嘴,温声说:“那我在廊下等着,听消息。”那会儿她母亲还未醒。
翠青给姑娘搬过一张圈椅坐着,咕哝:“别的姑娘进得,偏我们进不得。”富察酉酉只拍拍她的手,端正在椅子里坐着。
许是母亲身边的嬷嬷妄自揣测主子的意思。二姑娘最受老爷和太太的宠,等母亲醒了,肯定要唤她进去的。
断发这事,对不对,酉酉自己也有些想不通。
当时只想着一辈子留在父母身边,可是用这么个法子留在父母身边,父母可愿意?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父母最心疼的女儿,上一世入宫后没有好好照顾孝顺父母,她太遗憾,所以这辈子总想弥补。
加之情急下,想的都是怎么承欢膝下的法子。
似乎是欠思量。
她真的是父母最心疼的女儿?
这时母亲屋里一阵乱,酉酉听母亲的贴身嬷嬷朱嬷嬷一气儿念叨:“醒了醒了醒了。”
酉酉放下思绪立起身挪着步往屋里走,迎面撞上朱嬷嬷,一把拦住:“二姑娘,太太刚醒,可不敢再进去刺激她。”
翠青立刻要跳脚:“什么刺激?!”
酉酉愣在当地。
母亲不惦记着她吗?不惦记看看女儿哭得如何了?头发断了多少?梳好头还能瞧得出来吗?
母亲不体谅她挂心父母?酉酉最看重家人,父、母、兄、弟、姐,人人为她所珍视。
上辈子她那么“温良恭俭让”,一边是爱弘历,另一边,就是放不下的这一大家子人。
加倍的磋磨啊。皇后爱她的家人,可皇后囿于身份,轻易见不到家人,只能在后宫挣命挣前途,一大家子靠她富贵:
“一人为后,全家拜相。”
现在变成“刺激”。
富察酉酉听到心中警钟微微响一声,身子里不知什么,隐然无声无息地碎了一块儿。
心头念动,她真的是父母最疼爱的女儿嚒?
父母慈爱、姊友弟恭,当真只因为她是父母最爱的女儿,姊姊最疼的妹妹,弟弟最敬重的姊姊?
她凄然一笑,手扶住翠青的肩,轻轻摁住这跳脚的小丫头,对着嬷嬷一点头,轻声说:“既然今儿个不便……”
话音儿慢慢清淡下去,酉酉心里和举止都老气横秋起来,不过是伺候母亲的老嬷嬷,也不必事事跟她们有交代,她只点点头,跟翠青小声儿说:“回去吧。”
翠青还要说什么,一转头,看到自家姑娘,换了一个人一般,突然就从一灈一望到底的小泉,化成深不见底的寒潭,那气度,能含蓄所有的水、吸尽所有的光。
小丫头不自觉收住话,只顺从地在姑娘的力道里,任她手扶在肩上,随着她往回走。
这一路正经过富察大人的书房。
刚走过院子门口,翠青听姑娘说:“翠青,去收拾下头发。”
主仆二人又转回来,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都在富察夫人屋子里乱,这一处仿佛比刚刚离开时更寂静,只听主仆二人鞋底轻蹭在石板地上,若有若无的“簌簌”。
没人正好。酉酉心想。
只是没想到不止没人,那一撮断发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