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的双眸不受控制地合上,浓密纤长的眼睫轻轻颤抖,投下一小片阴影,两点泪痣灼热钝痛。
有陌生的物体极轻极柔地贴在额头,是温热的,光滑的,又或许是光滑中带着些不易觉察的纹理的。不可言说的奇异感觉像游丝一样钻进了脑袋,探索着,寻找着什么,然后不费吹灰之力便突破了时间堆积起来的伪装,让人如同新生婴孩一般赤裸裸地呈现在他面前。
她听到他说:“跟我回去,这里不是你该留的地方。”
回去?回去哪里?这里,又为什么不是她能留的地方?
魏常盈祖上三代能查,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她并不会天真地认为自己会像某些小说女主那样,拥有着与众不同的身份和能力,下能审时度势安邦治国,上能纵横六界拯救苍生。
她只是一介没有任何冒险精神的凡人,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想以此身在此世安稳平顺地度过一生。
不要再窥探了,魏常盈是枯燥的,无趣的,是沙漠中的一颗沙子,是大海中的一滴水珠,消融在万千众生里,掀不起一粒微尘,没有任何值得深究的地方。
然而,这种被强制袒露神魂的感觉,真是讨厌死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只下意识憋足了劲想将之驱赶。
“出去……不要进来……”
豆大的冷汗开始滑落,染湿了鬓边的碎发,男人触碰到了一堵新垒起的高墙。
摧毁高墙的方法有很多种,他却只是选择了最温和的。
游丝耐心十足地向上攀爬,墙高一寸,丝长一寸,只要心念足够强大,这场比赛就能在分寸间无休止地进行下去。毕竟,这里的高度没有上限。
魏常盈头痛欲裂,仿佛千万支钢针同时扎入,每一个神经元都在剧烈地颤抖,和着血泪疯狂尖叫,颅内所有血管几近爆裂。
她难受地哼唧出声,冷汗早已浸湿了衣裳。
一声轻微的叹息在此时传入耳中:“罢了,且过些日子再说吧。”
在彻底崩溃以前,游丝忽然停止了生长。它乖顺地贴附在墙面上,与魏常盈同频同调,气息交融,然后开出一朵幽蓝色的花,毫无侵略性,好像本该就是长在此地的模样。
在这场无声的对峙中,魏常盈获胜了。
迎接她的,是一阵漫长的天旋地转,她捂着嘴巴,一边极力压抑着痉挛的胃部,一边苦撑着不让自己完全瘫倒在地上。
好不容易才恢复过来,发现男人居然还在原地,把她狼狈不堪的模样全程冷眼看在眼里。
虽然他救了自己,但还是挺气人的。
她扶着墙壁借力站起,冷冷地盯着他,语气有些冲地质问:“你是谁?你也是想要我的血吗?”
“血?”男人沉思一瞬,大概是猜到了什么,淡淡一笑道:“无端现身祸乱人间,原来它是想要你的血。”
不用明说也知道,“它”指的就是刚才的黑犬。
“妖力微弱者为了提升修为,确实有可能走一些歪门邪道。但你的血,对我来说毫无用处。”
魏常盈早已见识过他的神通,即便觉得他的话十分狂妄,大概也清楚他其实所言非虚。
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知道他与黑犬不是一伙的,她总算是放下了一点戒备,肚子里有一堆疑问,却不知道从何问起。
焚尽的纸箱犹带着点余温,焦黑的灰烬残骸里,突然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只灰头土脸的老鼠跃了出来,滚圆的小眼睛滴溜溜地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确认安全以后才开始□□着爪子,洗洗头,擦擦脸,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只泛着月华光泽的大白鼠。
白鼠大难不死,看起来还比之前更精神了,魏常盈又惊又喜,乌黑的双眼灿得生辉:“你竟然没死!”
“不躲了?”早就发现白鼠存在的男人徐徐介绍道,“这是栖息在不尽木中的火鼠,烧之不毁,反而精华毕现,它的皮毛可以做布,你们人类称之为火浣布。”
声音在夏风中一顿,袖中掐指成诀,六条冰柱拔地而起。
白鼠预知到危险,凭着本能迅速作出反应。它立在狭窄的牢笼里,拉成长长的一条,挺胸收腹,尾巴紧贴着后背,像一尊雕像,丝毫不敢移动半分。
“不错,还懂得闪躲。”男人微偏着头睨向魏常盈,薄唇轻启,慢条斯理地,上一句明明是称赞,下一句却要定人生死,“火鼠浴火而出的那一刻,遇水则死。它现在逃不了了,你想要火鼠裘吗?”
牢笼瞬间收紧,火鼠骇然大叫,眼看着毛发尖尖即将碰上冰柱,却无能为力施法脱困,只能可怜兮兮地看着魏常盈,希望她看在自己救过她的份上,能抵住诱惑,放它一条小命。
魏常盈始终想不明白,他是如何端着这样一幅圣洁的神颜,说出如此残忍的话语的。自己能带给他什么样的利益,才会使他想要“送”出这样一份“厚礼”?
先前还来不及问,黑狗和傀儡去哪里了?现在想想,应该是被杀了吧?挫骨扬灰,永远抹去痕迹那种?现在又轮到无辜的白鼠,那么,再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最难捉摸性情,眼前之人表里不一,视生命为无物,偏偏又能力通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实在是可怕至极。想到刚刚还天真地冲他发脾气,难免涌出一股后知后觉的害怕。
“我不需要。”她虚软地挡在白鼠面前试着跟他商量,“我用不上这些东西,不要杀它,可以吗?”
白鼠听了,精神为之一振,挤眉弄眼地做出自以为最可爱的表情来讨好两人。
男人略显嫌弃,完全不把它放在眼里:“随你。”
他施然转身,黑袍翩飞,抬手画出一道虚空,缓步踏进,准备离去。
这么简单就……答应了?魏常盈还以为他会提出什么要求的。
眼见男人的身影变得越来越虚,冰柱牢笼却任何没有消散的迹象,她终于忍不住叫停了他:“神君?”
虚空产生了一瞬的扭曲,很快便恢复正常。
他回头望着魏常盈,眼尾上挑,嘴角含笑。
那一瞬间,魏常盈好像看到了春回大地,熏风润化了世间万物,终年不化的巍巍冰峰顶上也淌下了潺潺溪流,百草待发,冒出尖尖绿芽,一只成功越冬的小鸟,欢腾着飞进了她的心房。
“有趣,实在是有趣。”
黑袍上的金色纹路一下子黯淡下来,他几乎要与黑色融为一体,脸上的笑愈发显得触目惊心。
呼啸寒风争先恐后地从虚空中涌出,他捏了一缕握在手里,化作冰刃:“已经很多年没听到过这个称呼了。”
小鸟突然发狂,把他的话,一字一字地狠啄在心上。
假象碎裂,暴雪再次吞噬了一切。霜白的颜色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头发,魏常盈冷得直打寒颤。
他,生气了。
“别多管闲事,虽然你的根基不错,只可惜神魂不定,肉身亦呈衰败之相。”
“你,命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