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要是尚书府不收呢?”
陆寻英寻思一回,叹道,“……不收就扔了路上做劈柴吧。”
残夏的蝉声里,陆寻英带着十车红木箱笼出了朱雀门。莲湖跪在侯府门前叩首。车驾驶过庆金桥时,陆寻英回望他呆了近六年的周陵,只见城阙巍峨如铁兽,阴沉地向下耸峙。
待马蹄踏碎天涯观的沉霜,就是两旬之后。北地入了初秋,已见凉意。
陆寻英许久没尝过秋风的味道,索性让人弃了车驾,信马由缰地走,好似在野地里才自在些。他按住了马头慢慢踱,一路跟着李静媚派来的武骑尉。
那姑娘叫李仙儿,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生得极为俊俏,谈笑自若,腕上海缠着三绕金铃。跟陆寻英一边说话一边用块鹿皮擦佩刀,擦好了就在上了秋霜的枯草上试试刀锋。
“将军这刀,不似中原刀?”陆寻英斜倚着青骢马鞍,跟她搭话,李仙儿将刀横在膝头,刀穗绕在指尖打转,眉眼俏生生地,
“侯爷好眼力。城里都说您是风月场上做功夫的,不料也识得兵器?”
“我父亲姊姊都是武人。便不会用,看也看熟了。”
李仙儿歪头冲他笑:“既然不是中原的,侯爷看是哪里的刀?”
陆寻英仔细参详了一回,流连风月自然是假的,可便是他常看北地中原武人,这刀依然不熟,他摇摇头。
“这倒看不出来。中原人用直刀和双手刀多,像是你同僚赵延——如今的左卫将军用的便是双手刀。北地人身高体长,用的就是苗刀多。”他说到“苗刀”二字时顿了一下,想起那把大得荒谬的长刀,还有它不告而别的主人,自嘲一笑。
李仙儿见他没猜着,脸上笑出两对梨涡:“侯爷见惯了天下至宝,也有不知道的事。”她将自己那柄刃口微斜的刀提起来,“这是守江的镇云刀。”
她忽然扬手劈开半空落叶,刀光如银鱼跳在秋日晴空里,“讲究劈、挑、刺、撩,要走偏锋——就如此般。”
陆寻英拊掌而笑,袖中沉香珠串簌簌作响,远处层峦染了赭红,他漫不经心扯动缰绳,又问:“既是守江人......那天高地险处,小将军怎么来禁苑当差?”
李仙儿将刀归鞘,刀柄铜环碰出清脆一响:“我来寻人。”
“寻什么人?”
“我师兄。”她忽然转头粲然一笑,“十三年前师兄叫师父逐出门去,就此不知所踪。如今师父她老人家春秋日高,想着要人继承镇云宗门……谁要当那劳什子!思来想去,还是将大师兄找回来顶缸要好,我便下山来找。我估摸着……”,她回首,以马鞭轻点中原方向,“这京都却是锦绣繁华之地,富贵温柔乡。我师兄天性爱玩爱笑,最喜凑热闹,定是往这里来。”
陆寻英又问:“如今呢,找到了吗?”
“却正是没找到呢!”那李仙儿不过是个年轻姑娘,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她将双眉蹙起:“寻了三五年还没影踪。我想着禁院当差,威风八面,那自然是消息灵通之地,就在京城考的武举,没想到一举竟中了,留到现在。”
她有点丧气地抖了一下缰绳,让马儿小跑起来,一边又说:“如今就在这儿边走边找罢。”
陆寻英笑着哄她,像哄他自家侄女:“小将军这师兄什么样?我来往京畿诸地,多少也给你留心着?”
李仙儿一听这话,复又高兴起来,她手舞足蹈地跟陆寻英描绘:“我师兄呀,生得俊秀,使得一手好左手刀。身边常带只守江金鹰......”
听到这儿,陆寻英笑出声来:“李将军,这附佘北地会驯鹰养犬的人多着,这可不好找咯。”
李仙儿并不以此丧气,继续比比划划:“对了!师兄名姓与你们北地、中原人都不同,他没有字,只有个双名,唤作顾雪涯。”
陆寻英只管应承,李仙儿却似极信他,一心将此事相托。
两人叙话间,副将早策马至前,铁甲上沾着草屑,捧来的地图被朔风刮得猎猎作响:“禀将军,前方二十里即入天涯关峡地。”
陆寻英抬眼望去,天涯关双峰如铁门对开,一只鹰在云层里盘旋,忽而振翅,长啸不止。
他便一拱手,“有劳将军相送。”侍从给他捧来玄色大氅披了,云纹暗绣在秋阳下明闪,“过了这道关,便到我故乡地界了。李将军……就送到这儿罢。”
李仙儿低头整理剑穗,腕间金铃响得细碎。她脸上那种天真可爱的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朦胧似灰的神色。
她目光复杂地注视陆寻英,伸手止住,“来时李统领与陛下都嘱咐过,您跟北地姬少将军最是不睦……”
她以马鞭往前指,脸上梨涡消失不见,稚气未脱的面容有几分寒意,“便容末将再送三十里罢。”
果然是藏不住事的孩子,陆寻英见她变脸,心里大致知道怎么回事,如今这年轻的武骑卫跟着自己不肯放,多半是要自己死在姬暮野的辖地。
他讽笑跟自己吃了四年酒的萧祁瑾,和他父亲果然是一种东西。但面上,他仍然点头,“也成,那人我不喜欢,几次三番地惹我讨厌,要遇上了也难为,就劳将军再送几十里。”
他身子一动,李仙儿瞄着他动作,手一下就往刀鞘上摸,可他只是翻身下了个马,到自己马车前,将乌夜啼的笼子打开,脚链取了。
“让她飞一飞罢?”他好声好气地跟李仙儿请求,“虽然是养来顽的,飞不了太远,这么总关着也难受。”
李仙儿没及说什么,乌夜啼抖开雪一样一身白羽,振翅便飞入将起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