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掀动他桌上的《永徽律》,不知信手翻到哪一页,"做臣做人只在一念之间——要用臣子本分换个东宫的从龙之功倒也容易。"
阴影里,陆寻英侧脸忽明忽暗,透出种诡异的俊美,他一抬眸,看见君子眼中波动,轻声叹息,"希望你未失本心,还是我认识的许华严。"
他说完这句便不再说下去,两指推着书信划过紫檀案,贡纸与木纹摩擦出细雪般响。
"寒江贡纸有凝霜坚雪之称,此物赠诗,别有用意。你若要复信……"
他话未已,檐上传来利爪撕扯皮肉的闷响,雪燕已得了那灰雀,叼着掠过雕花槅扇,尾巴扬的高,好似耀武扬威。
许华严垂眸盯着案角镇纸的兰花纹,喉结在月光下滚动。
陆寻英瞄了一眼屋檐角的小猫,声音又轻轻响起来,"要是给她回信,印信可用京中的龙泉印泥。一两千金,又有藕断丝连之意……"
他抽身退开,许华严身上熏的冷松香还在两人中间回荡,陆寻英拍了拍他肩头,"别寒了淮二小姐这份心……府里没有的,只管找我来讨。"
他径自回侯府去,进门时瞧见姬暮野的副将姬珑抱臂杵在滴水檐下,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见了他也不招呼人,就点点头。陆寻英披风掠过院里种的梅花树,带起细雪纷扬,正落在他乌皮靴面上,倒像是给这冷面小将添了三分活气。
他止步于积雪的房檐底下,"是你家将军命令你来伺候我——怎么,要驳他的面子?"
姬珑闷闷地回:"末将不敢。"
这神似姬暮野的死样子让陆寻英更想逗他了,他招招手,轻笑一声径自往书房去,“来,给侯爷磨点磨,我要写字。”
姬珑跟着转过博古架时,见那人已褪了绯色披风,月白中衣外罩着鸦青暗纹锦袍,正懒洋洋倚在酸枝木圈椅里,伸手将砚台推给他,很无辜地眨眼,“快磨啊,等着我自己动手不成。”
姬珑走上去握住那块松烟墨,手背青筋暴起,石砚里旋出的墨汁比平日浓好几分。陆寻英偏头嗅了嗅,折扇轻敲他腕骨一下:"墨浓伤笔,心燥乱性。"
"将军常说,墨浓方能透纸。"姬珑声线绷得像弓弦,差点没忍住把砚台扬他脸上。
陆寻英仿佛不觉,笔下不停,眼眸未抬而极专注,忽而转锋勾出凌厉“仁德”二字,那笔迹同方才许华严案头压着的淮瑶手书竟不差半分,连"共胆肝"三字收尾时的缠绵笔意都分毫不差地学了去。
"说到你家将军,他这几日可曾去过什么地方玩玩,画楼歌舞场?"
姬珑盯着案头那玲珑楼阁镇纸,"将军尽忠职守……生活干净。"
狼毫在纸上游走的沙沙声突然断了。陆寻英抬眼时眸带点促狭笑意,"点我呐?"
"末将不敢。"姬珑低头,"只是侯爷若想探听军报,不妨直问将军。"
“怎么就会这句话,好无趣。”陆寻英忽然笑出声,笔锋一转,在那信末落下萧祁瑾的名字。悠闲地提起纸头吹着墨迹,又将案头朱砂研开,勾成寒江城官印的纹路和铜锈沁色,故意在上头掸上些灰尘,让信瞧着是长途奔波过的样子,瞟一眼姬珑,"改日在我这里好好玩玩,别让他教得像个呆子。"
窗外老梅枝桠被积雪压得咯吱作响,姬珑盯着那人指尖残留的墨渍,忽然想起大漠孤烟里姬暮野擦拭陌刀的模样。
是不一样的场景,可陆寻英专注的眼神,竟一样染着杀伐气。
陆寻英将信纸在火盆上慢慢地烘,袖口露出的腕骨白得透青。那伪造的寒江城官印纹路逐渐浸透纸背,几可乱真。
"这就得了。"他掸去袖口沾上的一点纸屑,起身时往姬珑的方向顾盼,"走,既然你家将军闲着无事,咱们去访访他,省得在禁军营里腌出霉味。"
姬珑按刀跟上,靴底冰碴碾得咯吱作响。穿过三重朱门,忽又停步:"要叫莲湖么?"
"我派他往秦林送年礼。"陆寻英指尖掠过墙边倚栽的枯柳,好似孩童游戏,冰花簌簌,落进他拥着的狐裘披风,"这会儿该到城外了。"
禁军辕门积雪未扫,暮云低垂处,几个卫兵正围着炭盆掷骰子,靠坐墙根底下。陆寻英刚跟领头的校尉通报,给他们点碎银打发他们吃酒,冷不防铁马銮铃破空,柳师信玄狐大氅挟着雪粒子劈面卷来,金线绣的凶兽在暮色里泛冷光,一堵墙一样就拦在了陆寻英面前。
"小侯爷,到此有何贵干?"
萧祁瑾和陆寻英的关系柳师信略有耳闻,这时候说话也很不客气。陆寻英指尖无意识摩挲袖口银线刺绣——禁军年节当值的懈怠他是算准的,偏这该在展元殿陪太子习字的国舅爷……他忽觉后槽牙隐隐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