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塔说着,低头看了看脚上的鞋。
仿佛回到了帕帕罗斯的商场,灯光在头顶一排一排,闪耀如星子,她面对着落地镜,看着那个女孩的倒影,幻想着鲜血溅在靴子上再干涸的模样。她不是掉入兔子洞的爱丽丝,她有属于自己的阴暗童话,那是从真正的魔法师口中吐出的不详寓言。他曾从这儿的地牢里爬出来,一半活着,一半已死,他喊她“正义的雅典娜”,祝她“狩猎快乐”,金色的眼睛冰冷如遥远的恒星。
伊塔忽地笑了,在地板上敲了敲鞋头:
“而且它也很好看呀,不是吗?……我的红舞鞋。”
……
艾布纳又点了一根烟。
他的西装不太舒服,总是勒着脖子,让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还不是弗洛伦斯,明明都是流星街人,非要学什么外面的人举办“宴会”……宴会?切,他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上流贵族吗?垃圾堆里的人,终究还得回到垃圾堆里去。
他又给自己灌了杯琴酒。
“最近生意怎么样?”有人坐到他身边问。
艾布纳抬头瞧了他一眼,是个老朋友,三区角斗场的主人戴尔顿:“还不错,弗洛伦斯付了一大笔钱,让我先送他的货,最近都在忙这个,他给的多,有得赚。”
“他的货?他有什么货?”
说起这个,艾布纳就想笑,他把烟蒂掐灭在酒杯里,挨过去,压低声音,嘲讽似地说:“人。他要我把那些孩子送回去。”
“他抓进来的那些孩子?”戴尔顿语气惊诧,“……抓来又放走?他要做什么?”
“谁知道呢?神经病。”
戴尔顿也喝了杯酒,若有所思:“可能是因为新的以撒出现了吧。”
“那把剩下的货杀了呗,一把火的事儿,不仅省力,还不费钱。送出去可麻烦多了,首先就得找我们这些运货的,那些孩子可不少,一批又一批地送,钱也哗哗地流。”
“弗洛伦斯不缺钱。”
艾布纳冷哼:“不是缺不缺钱的问题,这不对劲。”
戴尔顿不说话了。
宴会距离开始还有段时间,他俩坐在偏外环的长桌上,一杯又一杯地喝酒。不知道喝了多久,艾布纳有了醉意,他盯了会儿核心区的圆桌,忽然对旁边的人说:“那群人……也没什么了不起。”
“噤声。”戴尔顿皱眉。
“很强么?也不见得,只是位置坐得高罢了。流星街什么时候染上了外面的恶习?明明强者为尊才是真正的规则。这才叫污染,你明白吗?我们被外面污染了,不是被他们的垃圾,也不是被那堆核废料,而是被政客和资本——”
“好了,”戴尔顿把酒杯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去洗把脸,醒醒酒,一会儿大人物来了,你这就是在找死。”
艾布纳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大厅外。
长廊的灯光明亮亮得晃人,是全封闭的,阻隔了流星街经年不散的腐败臭气。
他沿着走廊走了好一会儿,决定去外面醒醒酒。
醉意加深,他眼前的景色越来越花,来往的侍者也越来越少,长廊安静如死人的墓地——最起码表面如此——直到一只苍白细瘦的手忽然从天花板垂下,然后是长发,黑色的长发,丝丝缕缕,掉落下来,如同电影里的女鬼。
“打扰了。”
女鬼的头也倒垂着。
它睁着黑洞洞的眼睛,礼貌地说。
艾布纳根本来不及思考,长年的战斗的本能控制了他,让他瞬间暴起,拔刀砍去——这个角度,它绝对来不及躲开!
然而本该必中的一刀却砍空了,女鬼消失了,头顶只有纷乱的排气管道。
他的手心满是吓出的汗,仰头四顾,每一点阴影都不敢放过。
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谁?
谁要他的命?
哧哧咯咯的笑声,从左到右一闪而过,轻微得如同幻听,但艾布纳已经对着那笑声挥出了刀,他的刀光如此之快,一路追到长廊的尽头,却忽地一个趔趄,跪倒在地。
……不,小腿!他感觉不到小腿了。
他的小腿哪去了?
艾布纳低头看去,看见自己两个膝盖里不知何时插入了钉子,废了他的双腿。
又是神经质的笑声。
女鬼惨白的脸从天花板上掉落下来,和他脸对着脸。
“你好,”它发出了男人的声音,“可以借我用一下……你的脸吗?”
它的唇向下弯着,伸出冰凉的手,捧住他的脑袋,向上一拔,把他最后的惨叫声拽入了昏暗而隐秘的排气管道间。
……
戴尔顿又喝了两轮,艾布纳才回来。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血腥味,脸色却好了不少,不再透着醉醺醺的红了。
“怎么,发泄了一通就清醒了?”戴尔顿耸肩。
“唔。”男人含糊地应声。
他拉开椅子坐下,动作有些粗鲁,撞掉了几个杯子,清脆的碎裂声响起。一旁的“侍者”立刻跪下清扫了起来,这是个外面来的人,他一边用手拾起碎玻璃,一边哆嗦,后背弓起漂亮的曲线。
戴尔顿饶有兴致地看了地上的侍者一会儿。
“瞧,艾布纳,你最喜欢玩的男人。”他调侃说。
艾布纳呆呆地看着舞台中央,并不回答他。
戴尔顿于是皱了皱眉,抬腿,踢了一脚地下的侍者。他倒没用力,毕竟蛋糕的外皮得好看点。
“没眼力见的东西,”他轻骂,“看不到洒了的酒吗?去,给他舔掉。”
他指的是艾布纳裤子上的酒,从膝盖到脚踝,淋淋落落地挂着酒水串成的珠子,打湿了西装裤薄薄的布料。
侍者哆嗦着爬过来,直起腰,想去舔掉那即将掉落的水珠——那一直不说话的男人忽然抬起腿,交叠在了另一条腿上,避开了他的舌头。
侍者跪在原地,只来得及看见他露出了一截苍白如雪的脚踝,男人已然俯下了身,手指轻柔地箍住了他的后颈。
“咔。”
那一声似乎在他的骨肉里嗡鸣震荡,传递着可怕的剧痛。
侍者软了下去。
戴尔顿愣了愣:“你杀他干——”
面前的老朋友挺直身子,扭过头,看着他。那是熟悉的蓝色眼睛,却似乎泛着无机质的冷光,盯着人看时,像是在虚空中坠落。
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一股战栗瞬间爬上了戴尔顿的后背。
他想跑,也想立刻站起来呼唤周围的能力者:
“不……”不,他绝对不是艾布纳!
来不及了,那人已经把钉子插入了他的后脑。戴尔顿的喉咙抽搐,翻起了白眼,他的思维像是溶解了,只能缩起肩膀,无力地瘫在桌子上。
那人拽着他的头发,硬生生把他的头拽了起来。
“看。”
他凑了过来,用气音亲密地跟他说话。
“你看。”
戴尔顿翻着不受控的眼球,迷迷瞪瞪地看过去,看到了舞台不远处的弗洛伦斯。
他蹲下了身,似乎在和一个小小的身影说话,说着说着就拨开那女孩的头发,亲吻她的额头。
“……哧。”
吻下去的那一刻,他耳边的男人笑了。
不,那不是笑容,更像是某种彻底溢出的黑暗的情绪。拽着他头发的那只手明明很稳,他却感觉在颤抖,戴尔顿喘息着,又转了转眼珠,终于慢吞吞地想清楚了——是念。
阴暗的,尖叫着的,潮水一般的恶念在男人的皮肤上起起伏伏,扭曲了周围的空气,时不时拂过他的头皮,才让他有了“颤抖”的错觉。
“我要怎么杀了他呢?”
男人似乎疯掉了,不停地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礼貌地询问他的意见——明明戴尔顿已经再也讲不出话了。
于是男人就这么和一个沉默的半死不活的人对着话,一句又一句,有来有回,说得煞有介事,像是一场精神分裂者的独角戏,这里没有光,渐渐也没了活人,只有他漆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确实,那样死得太轻松了。”
“用刑么?……有些太费时间了,如果要让他痛入骨髓的话。”
“唔,你也想不到了么?”
“没关系,”他点点头,“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不错的主意呢。”
“要听我讲讲吗?”
他提着尸体的头颅,一脸认真地问。
尸体顺应着他的发力,微微晃动了起来。它的头发左右摇摆,带动着颈椎一起上上下下,看起来都有些迫不及待要听了——
毕竟,那是个“点头”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