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
对许慕臻来说,此处虽非彼处,但天下柴房以其共通之处令人一见如故。
“快!脱衣服!”摔疼的感觉一缓过来,湛谦立刻动手解许慕臻的缟衣,许慕臻臂肘一拦,横眉怒对。
“这个出口是我家一爿店铺,你装成恩客,从正门逃出去,父亲很快就能追来!”他脱下乌皮靴递过去,“鞋履也要换。”一见许慕臻缟衣下的翠蓝半臂,忍俊不禁,“居然是被你买走了。”
许慕臻不情愿脱下破破烂烂的麻鞋给湛谦,推说不换,听湛谦的语气仿佛知道这件衣服,“你喜欢?”
湛谦笑着抚摩过肩膀处一朵六瓣白玉黄蕊的水仙花,“我也不敢穿这个颜色,还想可能一直卖不出去。”
容貌薄气点就显得轻佻俚俗,炫尾孔雀似的,没几分昳丽又穿不出风月感,许慕臻是在两端中取其正好,大丈夫的赫美。
此时,小小一个人“吱溜”钻进柴房,谨慎地左右顾看,无恙,才悄无声息地掩上门,她终于缓了口气,比许、湛两人还要害怕。
两人好奇地等她转过身,少女“啊”的一声随即死死捂住嘴。
湛谦搭着许慕臻肩膀,许慕臻的缟衣褪到大腿根,两双鞋随意扔着,凌乱的柴木显示出一番精疲力竭的肉搏。
她双手捧着心口,不明所以地盯着两人,忘记自己身处险境。
她是个生得极美的女孩,螓首蛾眉,玉肤生光,单薄的布衣就如凋敝了的莲叶,包裹着浴水而出的芙蕖,钟天地垂爱的颜色,为脂粉所难追及。
她不认识富商公子,但她认得许慕臻肩上的六瓣花纹,和这座楼院匾额上篆的一模一样。
他们绝不会帮助自己!
少女回过神立刻打开门向外跑。凶悍的鱼公迎她满怀,扣下她的肩膀抽鞭子,“叫你跑!叫你跑!看你跑到哪去!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少女哭得嗓子都哑了。
鱼公一抬眼,没想到柴房还藏着两个男人。他是花绮麓老鸨的姘头,职责在于监视妓女,是以不熟悉湛谦,他们知道最大的老板是六韦花山庄,可老少庄主从未莅临指导。
鱼公也不会想到他此时面对的是平素求见无门的少庄主,所以出言粗鲁,“乞索儿,你们是谁?”
湛谦慢条斯理地掏出一两金子丢给鱼公,“前堂没空招待,我们自己玩会儿,有意见?”
许慕臻被他纨绔子弟的做派恶心到吐,湛谦睨他一眼,铁了心演完这一折子,“钱收了还不上先生!”
打从灿晃晃的一两金子现身,鱼公就由凶蛮大汉化而为柔情似水的解语花,他自己掌嘴两下,赔笑道:“该死该死!郎君晓得,夜里生意忙,请郎君移位开宴。”
他引导湛、许入座,顺手牵走少女,湛谦却道:“留下奉杯盏,我付的不够么?”
“够够够!”鱼公哈腰应承,“本意是给郎君上个知冷热的先生。”
“你去吧,她留下。”眉睫覆下,亦如霜雪初降,料峭的微冷。
鱼公捧着金子下了楼。
许慕臻说:“你好大方。”
都城长安的北里名花宴,开宴三百文,留宿翻两倍,湛谦给出去的够睡五六个晚上了。当然许慕臻不知晓这些,他的换算是一两金子能兑六千五百枚铜板,够雇车去扬州了。
湛谦支颐,眸光潋滟,语气无波,“忘带零钱了。”
自从少女怯怜怜跟着上了宴席,就极冷似的发抖,她在湛谦示意下倒了杯茶,洒出大半,又手忙脚乱地擦,许慕臻顺过青花茶盅,“行了。”免得她越帮越忙。
他斟满一杯给湛谦,自己执着一杯踱到窗边观察,此地离棺材铺较近,坊内夜禁不严格,他只需要躲开六韦花的搜捕。
“这是最远的出口,你带先生开房留宿,再用轻功跳出窗口。”湛谦虽着麻衣麻鞋,天潢贵胄的气度却仍展露于细微,连举杯近唇的动作都翩然呵成,少女又像极热似的脸红发烫,默默埋首。
湛谦趁她低头的间隙又打量她一番。
一路张皇逃奔,莫名好笑。许慕臻此时看来,生而富贵的子弟也不都像薛敢那样作威作福,他选定了位置,推开窗棂,“我叫许慕臻。”
“湛恭泽。”对方叉手行礼。
许慕臻轻笑,目光转到少女身上,“你跟我走!”
“啊?我······我我······”他们刚才说的可是留宿开房啊,她羞愤难当,不去,坚决不去,宁可撞柱死节也不去!
湛谦双手背到身后,望着窗外绀碧深夜,似是毫不在意:“她是我家的人,除非我点头。”
许慕臻道:“想必是穷人家卖进花楼的,你做个顺水人情,让我俩都逃生得好。”
“不做。”
许慕臻纳闷:“你怎么突然端起来了?”由骄傲变傲娇只一转身。不过他无暇细想,半身后仰一个空翻,鱼跃龙门似的矫捷跳下窗口,落地随即消失于络绎人流。
脚步声飒沓,该来的皆会来。湛谦平静地等待万钧雷霆劈落。
“姑娘尊名?”
“我······我吗?”少女指向自己,“繁宛洛。”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的宛洛?”
少女点点头,谈起诗书不自觉露出微笑,“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湛谦又背过去,叫人看不见他脸上痒痒的一片红。
也是“宛洛佳遨游,春色满皇州”的宛洛。
在她笑的时候。湛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