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的庭院中,桂花已谢,金黄零落在青石板上,宛如一地淡黄色的琉璃。
二人相对而坐。
上官若脸色不佳,只是垂眸未敢言语,只见李重翊闲然端起一盏清水,举手投足间贵气天成,仿佛品的不是白水,而是陈年好茶。
片刻后,他发了话,笑意却未达眼底,“上官大人,撒的好谎啊,瞒了大理寺诸人还不够,竟连本侯也要瞒。”
上官若心中一凉,却还是敛眸道,“是下官之过,任凭侯爷处置。只是……”
她从椅子上站起,忽地跪下,抬起眼来,熟悉的鹿眸泛着倔强的光彩。
“下官即使死,也想知道,是哪里露了馅,招致了小侯爷的怀疑?”
探案之人,反被勘破,实在叫人不服。
李重翊看着她,那双栗色的眸子里浮起一丝淡淡的情绪,不似往日的戏谑,反倒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将一封书信递给她。信上的深红蜡封已被揭开,显然已有人阅览过信了。
上官若不明就里地拆信读了片刻,不过是寥寥数语,记载了她几个妹妹的近期行程。
她读罢,只抬起一双迷蒙的雾眼,看着李重翊。
李重翊只是轻叹,“你有三个妹妹,一个十三岁,其余两个,均在八岁以下。近来那个十三岁的名唤翠花的,跑去了扬州寺庙里求姻缘。她既去求姻缘了,那本侯那晚所见的,又是谁?”
他顿了顿,语气轻描淡写,却如针入心,“还有,你扮成女子,声称阿兄并未归家,那你应当不知道玉兔遗失之事才对,你那抹早知此事的神情,又从何而来?”
上官若一怔,随即无奈扶额。果然,那日慌乱之下,露了破绽。
他向她倾身而下,缓缓道,“上官若,你可知道——如若今日查你的不是本侯,而是韦家。你早死了千万回了。”
上官若垂头不语,片刻后低低道,“仅凭这两条,小侯爷便断定,下官是女人吗?”
李重翊轻嗤一声,“自然不是。”
“从那日襻膊的绑法,我便开始疑心了。”
“男女绑襻膊,手法有异。男子多绑于上臂,缠绕数圈后紧系;而女子多绑于肘部,束袖较轻,甚至会打装饰结扣。你——是后者。”
上官若恍然大悟,随即又是一阵懊恼。
“接着,便是那日晚膳。”李重翊目光微敛,指了指案几,“你的梳头油罐,封蜡已久,显然长时间未曾使用。若你真有个妹妹,她不该不用。”
她深吸一口气,随即认命般地磕下一个响头,“小侯爷,既然您慧眼看破此事,下官任凭处置。只是……”
她声音低了几分,闷闷道,“女子入仕不易,下官能爬到主簿之位,已是步步荆棘。前路艰难,还请您护着我两分。”
她说得坦荡,语气却微不可察地带着点倔强。
李重翊静静看着她,手指在桌案上轻敲,“护着?上官主簿,我给过你机会,可你并未坦白。如今再求饶,是否为时过晚?”
“不晚。”
上官若抬起一双鹿眸,清清浅浅地竟蓄了坚定的光。
“从此以后,下官永远有个把柄在您手上,下官一辈子,都只能跟着您。下官没别的可以承诺,有一条一定做到——”
“生死相随。”
李重翊看着她的眼睛。
像,太像了。
他最恨别人有事瞒着他,可是仅凭这一双眼睛,他的怒火便无处发泄。
李重翊移开眼,似透过她的眉眼望向更久远的地方。
“我知道你很艰难。”
他的声音缓下来。
“我都知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你放心。”
他的嗓音很轻,像是说给某个听不见的人。
“你先起来,上官本家那边,还须有人帮你把假身份做得更漂亮才是。”
上官若却是陡然起身,肃然收敛衣袖,双手交叠于胸前,微微低首,缓步上前。
她双膝缓缓落地,衣袍在地面铺展成规整的一角。她挺直脊背,双手扶地,额头低垂,郑重叩拜。
额前一缕发丝垂落,她静静停顿片刻,继而缓缓低下头颅,额心贴地,以最标准的跪拜之姿,向李重翊行下君臣大礼。
“小侯爷大礼,下官铭记于心。从今以后,奉您为主君,如有违背,天地毁身。”
……
二人沉默片刻,李重翊却仿佛心绪不宁,眼底隐隐浮着一丝淡淡的悲意,他未再多言,只拱手起身,离开了庭院。
门缓缓合上,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双熟悉的眼睛。
上马后,刘风瞧着他,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道,“侯爷,上官大人是女子,与我们要寻之人相似,也入朝为官……那岂不是……”
今日一遭,他是喜出望外。
李重翊五年前便心心念念的夙愿,或许就要成真,可他心中激动,李重翊却不似他预想中的欢喜。
李重翊只是轻轻仰头,冰冷的日光悬于他的金冠之上,如同覆了轻轻的薄雪。他任寒风扑面而来,将自己的脸吹得冰冷麻木。
“刘风,她不是。”
声音极轻,仿佛藏着某种沉沉的悲哀,深不见底。
刘风一怔,未能理解他这突如其来的落寞,不由得皱眉,“怎么可能?”
李重翊喃喃道:“她与王若琬相似,皆入仕途,连那股韧劲都一模一样……”
他顿了顿,薄唇微勾,浮起一抹苦涩的笑意,“最早确认上官若是女子那天,我的确曾心喜,以为她就是王若琬。”
可很快,他便知晓,她不是。
前生的王若琬,曾立下郑重誓言——永不入刑法三司。
大理寺,便在其中。
她素来最怕血腥可怖之事,也天生对百姓怀揣悲悯之心。
她不忍见父亲因饥寒交迫行窃被判重刑,不忍见丈夫为被辱的妻子挥刀后再遭枭首,不忍见刑场上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畏惧刑罚,更畏惧那个亲手判下刑罚的自己。
她害怕,她逃避,她曾拒绝刑部的招揽,宁愿去最苦最累、却远离血腥的工部任职。
可上官若呢?
她自入仕以来,便行走在大理寺那道最锋利的刀刃上。
她能在尸体前镇定自若地掀开白布,能分辨尸斑的颜色,能测血渍的深浅;
她能素手杀鱼,能鉴水辨粉,能在案牍上落笔成狱,能以冷静如刀的理智,直面世间最晦暗不堪的罪行。
她们的眼睛里,都有清明的光,却早已是两条分岔的命运。
发现上官若是女身的那一刻,他的希冀犹如秋叶般落下,被冷硬的理智层层覆盖,直至不留痕迹。
那夜的桂花、掌心的玉兔、梦里门前斜倚的粉衣小娘子……
都不过,是他的一场美梦。
梦醒了,又得面对无尽的孤独。
他苦笑一声,无论他再怎么寻找,再怎么跪于佛前苦求,转世重生之说,天地间,只他梁益一人是那个幸运的例外罢了。
可一个例外,才是最孤独的。
李重翊阖目,手指缓缓收紧马缰。
他一直在找她,可这世间,早已没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