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之后,两名伤员抵达地堡。
确认过伤员的生命体征后,早已在车库待命的医务队把他们抬上轮床,风风火火地向医务大厅赶去。两个士兵目送医务队远去,终于松了口气;但站在一旁的江楚柔并没有,她知道情况并不乐观。自从医务部收到指挥中心的指令后,她的心就悬了起来。在车库里苦等的一个小时里,她反复求神仙保佑受伤的那两个人里面没有顾淮均,但偏偏事与愿违。现在她正盘问这两位士兵关于伤员一路上的情况,3号便一五一十地把情况托出。
“感谢你们救了顾淮均!”了解完情况后,她丢下这么一句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副队对3号说道:“明早九点我在常用的那个会议室等你,给我一份书面报告,把你今天看到的听到的都写进去。”
“是!”3号回应道,看着副队的背影,又问:“队长,要去看看5号的情况吗?”
“不。”
看起来3号只能自己一个人去了。当他来到医务大厅的门口时,他拦住一位护士询问刚刚送来的两名伤员的情况如何,但却把护士吓得不轻。护士告诉他两位伤员正在进行手术,并委婉地建议他回宿舍好好清洗一番,之后再回来进行身体检查。这时3号才意识到鼻子里那股浓重的血腥味,低下头一看,自己的手、衣服和毛发上沾染了大片的血,脖子上沾血的毛更是已经结块了。他后颈上的毛不由自主地立了起来,他继而更加担心自己的战友了。但现在既然无论如何也不知道顾淮均的情况,还是听护士的先回去洗澡吧.
盥洗室中,天花板上的花洒正源源不断地喷着热水,水雾在室内升腾。
刚刚回到宿舍里的时候还剩一个舍友在,他虽然想问些什么,但在看到血迹和一副他难以形容的神情之后便打住了。
因水汽而渐渐模糊的镜面中映着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孔,副队,静静地立在镜子前。待到镜子变得彻底迷蒙,他低下头,扫视着自己的身体,扫视每一处伤痕直到确定自己身上没有哪个地方开了个口子而不自知。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沾满暗红色血迹、布满老茧的双手上。即使血液风干已久,但其散发的那股腥味对他而言仍然浓烈。这股混杂着温热水汽的气味一下把他脑中积压的往事诱出,并将其一一呈现在那深蓝色的双瞳前。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即止住了自己的出神。他的心理医生告诉他不要过度沉湎于过去,这是十分危险的,尤其是对一个服役中的军人来说,他应该着眼于当下,他应该……去他妈的心理医生!烦躁不可抑制地上涌,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重重地砸在洗手台上,喉咙里挤出了发动机一样的低吼。他感到不知所措,首先是由于他以及一大部分人今日在战场上突然失去行动能力,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这让他感到恐惧;其次是因为那两个生命垂危的人类,尤其是其中一个就在他的队里,而他又偏偏是副队长,光是想想即将到来的追责就让他抓狂;最后是因为他想到了死亡,他在想为什么自己没有干脆在现场窒息而死,他已经受够了这种毫无意义而又提心吊胆的日子,如果他注定不能远离这样的生活,那么至少,他希望有一个痛快的了结……
他迫使自己镇定了下来,走进了淋浴舱中,开始往身上抹沐浴剂,搓洗每一寸毛。关于今日一战有太多的问题,迫于现状,他不得不尽快搞清楚。
他关掉了花洒,使劲甩了甩头,身上湿嗒嗒的毛一绺一绺地叉着。上下左右,环绕式的吹风机开始工作。“今晚还得写报告。”他套上干净的便服,拽起脏衣篮走出了盥洗室。
手术室外的指示灯一直亮到清晨才熄灭。
望着那两架轮床被缓缓从手术室中推出,一夜未眠的江楚柔终于松了口气。她换下手术服,回想着令人后怕的那六个小时——她并不害怕主刀面对血肉模糊的场面,但她害怕自己的不稳定情绪会让她失手葬送好友的性命,因此她最终还是选择让精密的机器主导这场抢救。尽管深知机器的失误率微乎其微,但谁也不能保证万分之一概率的错误不会发生,因此她还是全副武装地扎在了顾淮均的手术室里,为她最不希望看到的事预备着,在矛盾的心情中煎熬了数个小时。至于乌沙科夫,她就不那么担心了,毕竟,机器怎么会出错呢?现在,她的值班时间早就已经过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好好睡上一会儿,然后想想怎么合适地把这件事通知给阿米娜和梁文龙,尤其是梁文龙。
离开之前,江楚柔还是到顾淮均的病房外瞥了一眼,然后才拖着步子走向医务大厅门口,在那里,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医生?医生!等一下!顾淮均和另外一个人怎么样了?”3号从坐着的椅子上弹起来,三两步便挡在了江楚柔面前。
“是你啊”江楚柔有些吃惊,“手术很成功,他俩总算是脱离了生命危险。你应该就是顾淮均经常跟我们说起的那个人吧,他总是说你人很不错。我叫江楚柔。”说着便伸出了手。
3号起先有些惊讶,“谢谢,太好了……”随后他感激地握住了她的手。
“你在这儿坐了多久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做过检查了没有?”
“嗯……大概有五个小时了吧。我洗过澡之后就来做检查了,还撞见我们副队刚做完,不过他没留下来。护士说我没什么大碍,所以我就干脆在这边等边写报告了。”3号指了指椅子上的个人移动终端。
“没事就好,回去休息吧,我得睡觉了,实在……”虽然现在并不是值班时间,但某种本能驱使她又问起了问题,“你可以描述一下当时旅馆爆炸前后的情况吗,那时候你有没有出现不适症状?”
“当时……当时和我们一起行动的还有另外一支小队的三个人。进了旅馆之后,我跟着队长上了二楼,分头搜查二楼的房间;4号和另外三人搜查一楼。我跟队长刚分开没一会儿,突然就爆炸了,震得我耳朵嗡嗡响,后脑勺刺痛得很,通讯器也坏了。之后我马上去找队长,发现她已经晕在那个□□旁边的地板上了。然后我听到4号喊我们的声音,楼下另外那三个人也已经倒在地上了。再往后,我确认过周围没有危险之后就留下4号,赶回去找副队,剩下的你大概也知道了。”
“晕倒?能再仔细说一下吗?我想不通为什么你和你们队的4号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我也不清楚原因。但队长和其他那几个人当时怎么样都醒不过来。”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爆炸了?”
“我第一次见那种装置,估计是当地人的电容器吧,毕竟周围插着很多电缆。”
“嗯……具体的原因还要等他们都回来做完检查才好确定。总之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别累出病了。”
“行。那我明天……今天下午再来看他吧。”3号舒心地笑了笑,拿起椅子上的终端走了。
江楚柔望着这只银色的豹子,若有所思。
天际泛白,风雪渐息。从纳狄萨出发的装甲车队终于抵达了地堡。
在旅馆爆炸时失去意识的绝大部分人都已经恢复清醒。他们在脑子里那个现在说话不太利索的AI的指引下,或被搀扶着,或独自前往医务大厅接受检查和进一步治疗。其余仍处于昏迷当中的人则由在车库待命的医务人员架上轮床,一个接一个飞快地被送向医务大厅。4号陪着仍在昏迷当中的队长来到医务部,他自己并无大碍,只是仍然有些耳鸣,但他不禁担心队长的状况——当时距离旅馆几百米的同僚都不省人事了,那队长的处境只会更糟。但除了精神上的支持之外,他此刻也不能为小队的领导者做些什么,该做的早都已经做了。他沿着队列走出诊室,回到宿舍里——一个人也没有,就跟往常一样,他的这些舍友除了睡觉就没有安静待在这里的时候;不过这倒也方便了他平时在宿舍里读会儿书,浏览一下网页。他决定先洗个澡,然后再花点时间梳理梳理毛。自从一个月前来到地堡,风雪与长时间的低温让他立刻进入了换毛期,原本杏黄色的毛已经差不多被银灰色取代了,估计再有一个星期就能完全换完;但在此期间,尤其是过去两周,他不得不忍受随时随地掉毛的尴尬以及包括但不限于床铺、衣服等生活用品上沾满毛的惨状(幸好宿舍里其他人并没有出现这种现象)。洗完澡,再由大功率的热风一吹,他感觉自己活像一根长了耳朵的棉花棒子,没办法,开始梳毛吧。
放在一旁的通讯终端突然响了一声——副队长正在会议室里等他。
于是他不得不加快手脚,先把脖子以上和两只手臂上的毛顺好,然后匆忙套上衣裤,赶往会议室。会议室里除了副队长之外还有坐在对面的3号,他打了声招呼:
“报告副队长。”
“终于回来了啊!你怎么样?队长呢,队长怎么样了?”3号关切道。
4号瞥了一眼坐在会议桌边的副队,见他仍低头看着手上的终端便回答:“我没什么问题,但是队长她,她现在情况不太乐观,我刚才送她去医务部的时候,她还没醒过来。”
副队抬起眼来:“坐吧。3号的报告我已经看过了,你说说我和3号走之后的事吧。”
4号挨着3号坐下,顿了顿:“那之后我按照跟三号说的那样留在了旅馆里保护其他四个人,期间一直尝试联系其他人,但通讯器已经完全失灵了。当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好在那四个人还没有出现其他危险的症状,所以我只能守着他们等待支援。不久之后有几名跟我一样意识清醒的队员赶了过来,他们跟我说一直联系不上在旅馆里的我们,以为我们已经阵亡了。此外还有很多人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异样,并且区域内也没有发现流匪的踪迹,于是他们已经组织仍然清醒的队员搬运伤者了。最后我跟他们一起把队长四个人拉回了纳狄萨的营地,等到深夜,地堡的支援和医务队也到了,我们就回来了。”
“没有发现流匪的踪迹,你确定吗?”副队质问道。
“据我所知,我们有一辆车和一台通讯终端不知所踪,这是仅有的线索。我后来一直在帮忙照顾伤员,没去参与事后现场搜查。”
“那些拓荒者呢,你们问过话没有?”副队追问。
“有,但是后来的支援人员负责的。我听说因为这次事件,那里的拓荒民要被送回地下都市安置一段时间。”4号看着神色凝重的副队,又补充道,“那些拓荒民帮了我们不少——在支援还没有到之前,他们把自用的加热器和电源都给了我们,反而他们自己只是搭起一堆篝火凑合着。我相信他们会被妥善安置的,副队可以不用担心。”
副队一言不发,只是一手扶额撑在桌上。
3号提醒道:“我和副队长发现了流匪的踪迹,现在怀疑这次事件完全是拓荒民跟流匪勾结的结果。”
4号吃惊之余更显出疑惑:“你们发现了什么,为什么这么觉得?”
“旅馆爆炸之后,我和副队听到枪响,然后赶去找顾……5号。等我们到那里之后,发现5号和另一个人,好像是叫乌沙科夫来着,已经重伤倒地了。那辆被偷的车估计就是那另一个人的了。”
副队的声音里明显带着怒气,“那帮流匪挑准了爆炸之后行动,十分迅速,这说明一定有预谋,目的就是我们的设备。那群刁民(拓荒民)说是有人质被劫持,多半也他妈是假的,他们为了回到城里什么都干得出来!”语速极快,一反他往常的样子。
4号眉头紧皱,一时语塞,然后问道:“那……那5号现在怎么样了?”
“命是保住了。”3号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