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当入殓师两年,这是云洇第一次给死者身体修补。
一来一般人去世,身体并无什么伤痕,家里人便会省去这个步骤。
二来涉及隐密,因此也鲜少有人会允许入殓师轻易接触死者身体。
赵大娘惨遭分尸,又被曝尸多日,脸上皮肉已缺失了大半,云洇需用夹子夹出用动物皮所做的特制肉皮,细致地补于赵大娘脸部缺损的地方。
那肉皮薄如蝉翼,云洇小心翼翼贴了上去,再将多余的部分剪去,如此重复操作,等全部贴完,已经过了半个时辰。
那肉皮和死者颜色并不一致,但只需衔接好便可,等云洇用尾笔描绘完,敷上“白面”,不仔细看,不会发现颜色的细微差异。
等敛容完,云洇额间已布满细汗,但她没停下,紧接着就掀开半边白布,查看赵大娘身体状况。
盖着白布看不清楚,等掀了开来,才发现赵大娘身体早已残缺不堪,许多地方只是被连线师将将连在一起,实在没法拼齐的,全用稻草填上,轻轻一碰,估计就要散架了。
残缺成这样,云洇不忍心地叹了口气,她能做的,也就是把拼接处的痕迹盖住了。
等做完一切,云洇已累得有些虚脱,她收拾好药箱,将黑布罩和手套摘下,请一直等在外面的三兄弟进来。
“你们看看吧。”
胡十要守着陈娘,因此只有胡十一和胡十二进去,当看到母亲青白破损的脸又重新完整时,胡十二又流下泪来,跪下抱着母亲的尸体又哭嚎了一通。
听着弟弟在屋里的哭喊,胡十也忍不住湿了眼眶,给了云洇三串钱,感激道:“云姑娘,你的恩情,我们三兄弟真是无以为报。”
“不必,这是我份内之事。”
云洇客气道,说完就要离开,胡十急忙拦住道:“云姑娘,已快傍晚,赏个脸让我们请你吃个饭吧。”
已经习惯敛容后这样的客套话,云洇正要找借口拒绝,十一十二从房中出来,也坚持要留她用膳,乃至不由分说地带她去了饭馆。
等菜上齐,云洇仍纠结着动筷,胡十以为她不喜欢,说:“云姑娘,别看这菜品相不怎么样,但味道尚可,你且尝尝?”
“不是……”云洇无奈一笑:“只是我为入殓师,在吃食上,有些禁忌,一般不与人同吃……”
原是这样,胡十了然:“姑娘请放心,我们兄弟虽此前有些迷信,但这么多天相处下来,便知晓入殓师并与常人无异,加之你帮了我们大忙,谢你还来不及,怎么还会嫌弃你?”
“对啊,云姑娘,你放心吃吧。”胡十二说着,眼睛已移不开桌上的红烧肉了。
看来自己不动筷,他们也不会吃了。
这样想着,云洇象征性夹了根青菜,小口吃了起来。
胡十二见此,大快朵颐地吃了起来,胡十忙着照顾陈娘,而胡十一则一口一口喝着杯中茶。
多日劳累,云洇没吃什么东西,便也没放下筷子,一口一口吃着,直到吃完一碗饭,她才感觉舒服了些。
“云姑娘,再吃一碗?我去给你盛。”胡十二含糊说着。
“不用,已经饱了。”云洇笑着道,“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
“我送你。”
“真的不用。”
云洇制止了要起身的胡十二:“孙抚琴已死,你们不用再保护我了,好好休整几日,再回李府复职吧。”
不想谈到李府,几人脸色均是一变,胡十一叹了口气,又愤懑不平道:“我们已经不是李府的护卫了。”
已经将伞撑开的云洇一愣,不解道:“怎么会,你们不是完成任务了吗……”
胡十擦了擦陈娘嘴边的菜渍,苦笑道:“李家那天来人把孙抚琴尸身带走后,就结算了我们兄弟的例钱,并说以后不必再去了。”
随即,他像是释然,又像是安慰自己道:“不过也好,就算李府没有辞退我,我也要照顾陈娘,本来也要自行请辞,都是一样的,只是可惜十一十二……”
“大哥说的什么话?”胡十二不满道:“要不是你,我胡十二还无名无姓,无父无母地在哪个赌坊酒馆过浑日子呢,二哥你说是不是?”
胡十一点点头:“大哥你去哪,我们就去哪。”
许是人生低谷之时,还有兄弟与自己作伴,胡十感动得落泪,说:“本来我也只是陈娘家中一个普通家仆,陈府衰败后,承蒙陈夫人——也就是娘不嫌弃,将陈娘许配给我。本来带你们到李府做事,是想给她们更好的生活,哪料到今日这样的结局?”
“大哥,那孙抚琴阴险狡诈,不能怪你。”
十一十二安慰他说,胡十却摇头:“即使在李府,我们干的也都是些杀人放火的勾当,没有孙抚琴,以后也会有陈抚琴、刘抚琴报复到陈娘她们身上,这些,都是报应。”
话止于此,十一十二脸色戚戚,皆陷入沉默。
胡家三兄弟的话,令云洇亦有些动容。
她不知三人也有知恩图报、兄弟情深的一面,虽然他们凶残又蠢笨,目中无法且贪图钱财,但仅凭他们对亲人的态度,就不知强了世间多少人去。
于是云洇轻柔说:“三位大哥能意识到自己犯错已是不易,云洇相信日后你们若能真正走上正途,定能闯出片天地来。不日我就要带着亲人离开虔州,与三位大哥怕是再也不会见面,便在此与你们告别,祝今后一切顺利。”
胡十拱拳:“多谢了,今后姑娘有什么难处,若是我们三人能帮得上忙,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云洇微微一笑,撑伞走入绵绵细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