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和二十二年,宣朝自太祖立国已逾百载。皇帝宋祐终日沉溺丹青,朝政尽落权臣之手。内有沉重赋税,外有敌国屡扰,洛京城内虽依旧繁华,但宣朝天下早如腐朽旧画,边角残破不堪。
时值谷雨,晨雾未散,云根村的茶田里已是一片忙碌,采茶女头戴斗笠,腰系竹筐,手指在茶树上飞快舞动,空气茶香弥漫,短暂盖住了牲畜粪便和柴烟的味道。茶田对面百年槐树下,几个村民嘴嚼干硬的馍,手捧粗瓷碗蹲坐着,摇晃的稀粥映出了他们脸上那股子兴奋劲儿。
“听说了没?咱宣国终于硬气了一回!”一个满脸胡茬的汉子咧着嘴笑,“煜国那帮狗娘养的,欺负咱们这么多年,现下可算有人收拾他们了!”
“可不是嘛!”另一个瘦削的村民接过话茬,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我昨儿个去城里卖柴,听人说大乾国的使臣已经到了京城,两国结盟的事儿板上钉钉了,不日就发兵去煜国!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众人闻言,脸上都露出几分难得的喜色,仿佛煜国溃败的景象就在眼前。
“咦,那是咋回事?”胡茬大汉指着远处山间忽然升起一股浓烟,眉头皱了起来。
“大喜,还不知道吧,咱云垠村有福,前些日子,来了个道士,正帮着咱们做法事驱邪呢。”一旁的老妇欣慰地说道。
刘大喜转过头望着老妇,“咱们村什么时候有邪祟了?”
“你甭管啥时候有,信大师,能保佑咱们村风调雨顺。你瞧上面那位,日日供奉着道士。官家都这样做了,咱跟着准没错。”另一个村民应道,眼神里带着一丝敬畏。
“对对对,上次他给李家做法事,真有点门道,念念有词的,还画符咒,看李婶脸色都好了不少。”村民纷纷附和。
胡茬汉子一听,眼神不由飘向村尾的白家院子,“要说邪祟,我看那白家娘子倒是有点邪性。”
几个男村民交换了下眼神,纷纷露出不怀好意地笑容,“嘿嘿,那白娘子确实跟其他婆娘不一样。毕竟曾经是书香门第的闺女,啧啧,肤白貌美的,要不是北边战乱逃到咱这穷乡僻壤,哪能便宜了白阿郎那穷鬼?”
“可不是嘛!”又有一汉子接过话茬,“白娘子身子弱,干不了重活,整天就在家里躺着。也不见生出个有根的来,也不知是不是白阿郎的力道不够呀……”
男人们越说越不堪,女人们则皱着眉头,低声骂了几句“不要脸”,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只有老妇人手杖重重叩地,嘘地一声,指向茶田里一个瘦小的身影,众人这才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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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园深处,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女娃正弯着腰,握着一把破旧的竹篮,手脚麻利地采着茶叶。她皮肤黝黑,头发乱糟糟地扎成一团,身上的衣服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手上也满是细小的伤口,下巴还有一道新鲜的破口。
人群中有人发出嗤笑,“白娘子那般标致的人,生个丫头却跟泥里滚出来似的,啧啧,真是可惜了。”
胡茬大汉努了努嘴,“那白家就全靠那丫头养不成,怎么又让她来这了?”
远处的女娃似乎听到了什么,抬起头朝村口望了一眼,眼神冷冷的,随即又低下头,继续采茶。
突然,一块小石头飞了过来,正中女娃的肩膀。女娃身子一晃,差点摔倒,但她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只是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她一心只想着能多采些茶叶,这样能多换点钱给娘抓药。
“黑炭头,丑姑娘,臭哄哄,野孩子,吃破烂。”几个在茶园边玩耍的小孩指着女娃,继续嬉笑道。
见女娃不理会他们,为首的大孩子又扔了几块小石头过来。
“你们这些孩子,别在这儿捣乱!”一个中年大娘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根竹竿,作势要打那些小孩。
孩子们一哄而散,跑远了还不忘回头做个鬼脸。大娘走到女娃身边,叹了口气,说道:“丫头,别理他们,好好干活。”
女娃点了点头,继续埋头采茶。她的动作很熟练,与旁边的成人无异,显然已经干了很久。
傍晚时分,大娘结算工钱,对着满满一筐的茶叶,却只能女娃递了几个铜板,语气里还带着几分不耐烦:“小孩干活就是不行,采得慢,还老出错。要不是看你可怜,我才不雇你呢。”
女娃咬了咬下唇,低声说了句“谢谢刘大娘”,揣着几枚铜钱,转身离开了茶园。可刚走出茶园没几步,就被方才那几个小孩拦住了。
“黑丫头,把你今天挣的钱交出来,不然我们揍你!”领头的男孩笑嘻嘻地说道。
女娃死死攥住铜钱,没有说话,眼神倔强。
“哟,还挺硬气!”男孩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抢。见她不松手,干脆直接推倒她,拳头砸了下来。
女孩也不示弱,挨了一拳后,猛然抓住男孩的手腕,狠狠咬了下去。听得惨叫一声后,女孩趁机抽出藏在袖子里的短刀。
“黑丫头,你疯啦!”男孩吓得后退几步,脸色发白。
女娃爬起来,死死地盯着他们,她的脸上沾了泥,眼神却凶狠得像头小兽,拿着短刀朝他们挥舞了几下,作势要冲过去,那群孩子被她的疯劲吓住,落荒而逃。
确认人都走尽之后,女孩才敢大胆喘着粗气。她擦了擦嘴角的血,眯起双眼,发现地上似乎有个掉落的物件。她走近拾起,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朝村东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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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垠村东边有一处颇为富贵的院落,青砖灰瓦,门楼高耸,与村里的茅草屋格格不入。女娃绕到后门,学了几声猫叫。
好一会儿,后门悄悄地开了,一个身袭月白色锦缎长袍的少年探出头来。他面若三春薄冰,仿佛日光一照便要化了似的,眉似远山含黛,唇不点而朱,眼尾天生下垂如泣露花瓣,若不是身着男式襕衫,旁人恐怕分辨不出面前少年是男是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