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敬之对自己的依赖感是慢慢蔓延的——
闻命后知后觉意识到。
而在闻命意识到之前,有些事早已漫过社交距离的警戒线。
在最开始是时敬之刚来济之市的某天半夜,闻命加完班从书房到餐厅喝水,看到阳台有人。
时敬之在露天阳台上抽烟。
隔着防护玻璃,空气净化装置发出细微的嗡鸣。远处摩天高楼炫目的灯光下,他倚在栏杆上的剪影被霓虹切割得支离破碎,指间猩红一点明明灭灭,仿佛某种濒危生物的呼吸。
他的烟瘾像是从夜色里渗出来的。
不同于第一次见到对方抽烟时候的困惑惊异,闻命平静地走上前:“工作压力很大吗?”
时敬之扭过头望向他。
四目相对的时候,闻命没有停,伸手的动作比思维更快。他握住对方的上臂,却没再用力,发觉对方并未抵抗,他轻易取下那支烟,用清洁装置包裹住,处理掉。
不同于闻命偶尔碰的那些带着甜腻香气的电子烟,时敬之抽的烟刺激性极大,味道爽净浓郁,气体云蒸雾绕,以至于每次他都要紧闭房门,把清洁按钮开到最大。
时敬之愣了一会儿,放空的思维才慢慢缩回身体内部,整个人清醒过来。他的声音有些滞涩,以至于显得沙哑,“吵到你了?”
“没有。”
时敬之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阈值超标了?”他问。
闻命踩着恒温地板靠近。
最近的天气并不好,闻命提前更改了房屋的天气参数。
时敬之转过脸时,他注意到对方虹膜边缘的数据流残影尚未褪尽——那是超时佩戴玫瑰之镜传感装置造成的。
未及思考,他的手指已经穿越了烟雾的界限。
“还好。”闻命站在原地,轻轻皱了下眉头。
他的眼里还带着血丝——因为兰先生要持续升级玫瑰之镜的灵敏度,闻命一直在配合他做这项实验。
这次装置的外观设计取得了革命性突破,整个被浓缩成一枚芯片,通过后颈侧的脑机接口强化对人类大脑激素、情绪的调试,更好地服务于人的精神世界。
时敬之的手落回原地。
“吵到你的脑机接口了?”
“是镜像系统。”闻命望着远处吞噬着自然月光的摩天楼群,“它在模拟快乐。”
“最近学校里要找我谈话。”闻命找了个话题说。“院长在考察职员。”
紧接着他的眉头皱了一下。
时敬之随手磕出一根烟,继续点上,那都是下意识的动作,很是流畅。
“留校是个好的选择。”时敬之说。
“我也觉得。”闻命不动神色地说。
他们都知道,大区学府每年会留出一定的录用名额给校内的学生,类似于绿通,省去了重重审核,对身份提升的意义也不言而喻,这是个好机会。
时敬之说:“听过那句话吗?在这个时代,留校名额是诺亚方舟的船票。”
“可我不想走管理岗。”闻命站在他旁边,继续讲:“我还是喜欢上课。”
“但方舟需要掌舵者。”时敬之望着远处的大学城,“上一批德尔菲诺的实习生里,有的人才刚成年,却是按照未来大区的副理事长培养的——前辈们总有退下来的一天,谁又不想自己手下多出几位有才干的后辈呢?”
这个时候灯光改变了角度,闻命看清了时敬之胸前闪烁的标牌,那是大区管理层标配的身份识别物,时敬之的铭牌是蓝色底白色字,意味着他是来自德尔菲诺大区贵宾级别的客人。
闻命盯着那点闪光,又平静地将目光移开,“可我更想当测量洪水的人。”
时敬之顿了顿,他停了一会,缓声说:“留一个名额,继续深造,或者去别的大区做研究,也不冲突。”
但是他说完,又紧接着笑了笑,把之前的话都轻易推翻,“没关系,做你想做的事吧。”
闻命闻言盯着时敬之的手,有点心不在焉地继续接话,“你说得对。”
时敬之问他,“所以你是什么想法?”
“嗯?”
“什么想法?”
“什么……什么想……你抽烟一直这么凶吗?”闻命说。
时敬之沉默了。
“抱歉。”时敬之抬眼看他,掐灭了那支烟。
“Syren.”时敬之突然用古盖尔语的声调念出对方的名字,与此同时,闻命脸侧的感官监测器突然闪烁。
时敬之冰凉的手指划过他后颈侧的芯片接口,“你知道克拉罗烟叶的作用原理吗?”
闻命后退一步,他盯着眼前人,对方突然笑起来:“要尝尝吗?”
“南美安第斯克拉罗大区的新款,致幻作用于杏仁核区,据说能让人看见死去的初恋。”
*
时敬之举起手。
随之而来的,是胳膊肘碰翻清洁器的声音。
烟雾处理装置的凹槽掉在地上,恰好洒在阳台上雪白的陶瓷花瓶里,飞扬的灰尘顺着撞开的裂缝倾洒了一地,更加醒目的是,夹杂其间的十数支残缺不全的烟头。
“我已经戒掉了。”闻命突然说,“在我离开德尔菲诺之前。”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贩卖过这些硬通货,他们说,在烟雾里能看到爱人的身影。"
“可这些对我而言,丝毫不起作用——因为过去的成长经历,我不会被致幻类激素、物质所干扰,这也是兰先生找我来做装置试用的原因,我大脑中的某一部分非常稳定。”
闻命的指尖点着自己的眼睛,“温柔假象、虚拟现实对我而言,更像是数据坟场里的垃圾。”
空气净化器发出突兀的嗡声——仿佛防沉溺系统最后发出的警报,又像是夜色中横陈的清醒剂。
而闻命颈侧的感官测试装置数据,一直停留在安全区间以内,这意味着尚未激活某些情感模块,他此刻非常冷静。
似乎是在那一刻,他们才忽然深刻地意识到,时敬之为了解压,已经到了依赖成瘾的地步,而闻命的自制力仿佛永远比时敬之想象的要多得多,他似乎可以随时放弃一些外来的具有诱惑力的东西。
这是闻命第三次目睹他的秘密。
第一次是在时敬之在济之和他碰面后,第二次是暴雪夜便利店前的舰艇等候区,而此刻,烟草燃烧的迷幻雾气正穿透空气净化装置的蜂鸣,与霓虹灯璀璨的灯光争夺着存在感。
*
过后不久时敬之参加了办公应酬,而他很意外的,喝醉了。
准确的讲,闻命从来没有真正见过时敬之喝醉的模样。他对自己的清醒度有种近乎自虐的苛刻,仿佛大脑中有一个防沉溺机制,总是在他即将踏过临界线的一瞬间将他拉回安全区——
时敬之即便是喝醉了,依然保持着一副冷淡而沉静的表情,在推杯换盏的场合中坐着,甚至非常游刃有余地说了几圈场面话。
今天这局经上级部门牵头,联合下属的十三区八郡组成联合接待组,在距离本区千里外的本部接待了别的大区来的考察组。对方来自北纬33°以北的地区,酒量大,讲性情,有一套自己的社交规则。
时敬之作为综合协调组的组长,负责统筹调度整场接待。上午陪同路演,下午继续座谈,晚上还得酒过三巡。
他坐的是副陪的位置,点菜、活跃气氛、主动倒酒,甚至提前结了账,引导大家去了全息音乐厅。
在他帮大家点完歌单,酒酣耳热分外热闹,然后默不作声拿着话筒,坐在沙发上以《加州旅馆》开嗓的时候,才终于有人后知后觉——
“时主任是不是醉了?”“时老师真是一点也不上脸啊!”
“我刚才数了数,他得喝了三瓶红的加五瓶啤的……”
“其实他还帮我挡了三杯啤酒……最后他光让我喝茶了……”
“小伙子有前途啊!”“可塑之才!”
对方有位戴眼镜胖乎乎的中年人说,“小伙子,我看你酒量不错啊。”
时敬之笑呵呵,“您可抬举我了。我今天特别荣幸为您服务,喝一杯是一心一意,您能和我喝第二杯那是好事成双……我献丑了,给大家唱一首助助兴,您可别嫌弃。”
这一句下去又炸出轰动的笑声,全息环境里声响轰鸣,歌词早过了三分之一,时敬之也不急,慢悠悠望着屏幕开唱。
全息投影实时变幻,将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汽车旅馆的霉斑投射在真皮沙发上,也有戴上了玫瑰之镜一般的感官传导装置,调试着脑波和情绪,3D眼镜一样的装置递到时敬之面前时,他只是轻轻笑了笑,将面前的啤酒仰头饮尽,不动声色躲过了来人。
《加州旅馆》。
他唱的这首歌已经属于纯古董时代的产物,但是很神奇的时候,这群客人年幼的时候,曾经在大街小巷不同的场合不同的设备里听到过这首歌,一时间席间煽情的有,追忆的有,怀念的有,叽叽喳喳嘻嘻哈哈一片。
只有时敬之安静坐在角落里唱,周遭光影忽明忽暗打在他的脸上,仿佛时光错落间变幻的风景。
*
聚会的地方位于隔壁中心区,周遭是繁华的商业街。散场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
时敬之婉拒了酒店安排,去机场坐红眼航班。
闻命到的时候,因为飞机晚点,机场门口稀稀落落站了几位拿着通讯器回信息的人。
闻命穿了一身西服,对方以为他是刚刚下班的职场精英。也有零星认识的济之大学实习生,对着他打招呼,学长。
syren,来自德尔菲诺大区的学长,身价不可考,听说在全球各地拥有顶级餐厅“二十四桥”的原始股并密级菜谱,并在南印度洋认养了一群濒危勒氏皇带鱼,文雅风度,谦和温柔,容貌英俊,是学校几位古语言界、文化界、野生动物保护界大拿的座上宾,此人是拿了天龙人剧本来度假的吧?
而这位风度翩翩、宜室宜家的男人,此刻正给他们带了小蛋糕,还微笑着贴心叮嘱道:“飞机餐的沙拉太冷,吃点蛋糕垫一垫吧。”
众人纷纷鹌鹑点头,闻命一一以目回应。
推门而入。
时敬之坐在大厅角落里,撑起眼睛挡住刺眼的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