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的精英和厌女主义?”
时敬之的神情显得有些高深莫测,这种高深让苗书感到出离愤怒。而时敬之只是打量他半晌,才淡淡开口道:“你拿着这些攻击她,还不如说她承认这群女子的自主性,当年她因为一篇报告,点明“这群女性在既定凝视和德尔菲诺现行秩序下并非被动承受者,同被引诱堕落的失足理由不同,她们有着现在的人生完全是自愿选择的结果,背后完全是自我实现德尔菲诺市民化和一夜乍富的欲望作祟,甚至她们还会主动出击做出这种选择。”
时敬之冷声道,“当年这篇报告一出,她受到了来自市政厅、生命伦理委员会、贝伦大区自治组织等等四面八方的攻讦,甚至有人组织游行在她的车子上喷洒致毒化合药剂。你现在的三言两语又算得了什么?”
这其实是很矛盾和荒谬的。虽然很多事从未被承认和讲明,但事实上——沈方慈被判为异端,是一个累加的过程。除却她带着阴影的贫困出身、离经叛道的婚姻、先锋尖锐的政见……在当年,很大程度上她被审判为“女巫”,是因为她赋予光明街妇女很高的地位。如此,底层审判她与精英狼狈为奸,上层痛斥她同娼妓自甘堕落——
时敬之看着苗书的表情,继续快意笑道,“怎么,你不也说都是资源的吗?姑娘们是自愿的、你也是自愿的。”
“你亲口,把你嘴里光洁无瑕的姚月白——随便她是个什么人,就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女人——你亲自把她钉在了耻辱柱上。”
平平无奇!闻命眼看着苗书的情绪由绝望转化为愤怒。而这份愤怒反而成了时敬之的催化剂,他的声音沙哑而冷:“觉得没有办法接受了吗?可是真相往往都很难看,不是吗?”
“在当年的那种情况下,有什么不可能发生?”时敬之说,“哪怕没有电子扫盲计划,没有沈方慈的一番劝告,你又觉得持灯能坚持多久?她们来的地方本来就是乡野之地,在当地谋生的方式除了放牛就是割草,稍微值钱一些的工作,就是去当保姆、去餐饮店端盘子、去娱乐场所当按摩师傅,去当洗衣妇、做勤杂工、当个厂妹,买衣服要花很多钱,她们要花时尚的妆容和饰物,当地85.5%的女人都会买基因修复洁面霜、抗衰老口红、逆龄眼霜、微纳米眉笔——你又凭什么说,姚月白,她不会这么选?”
“念书?”时敬之盯着苗书发问,“念书能给姚月白改变身份的机会吗?念书有什么即时见效的结果吗?”
“她们要靠着这种高消费来彰显自己是德尔菲诺一员的身份!”时敬之说,“她们能选的路就是在这里做这种营生!回家当个奴隶般的女人!卖啤酒和做这些事情又有什么区别?没有区别!她们回家赚的还不如在这里赚得多!”
“那种环境里怎么可能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女人?”时敬之不屑道,“愚蠢到家!”
“你指控的缘由,只是不愿意接受,姚月白自己选了这样一条路——你认为这条路要承受的道德审判太重了,所以你要给她找个合理性,是因为姚月白念了书,她有了自我的意识,所以她这么选——不,我告诉你,无论她有没有念过书,她的潜意识、她的无意识、她的欲望、她的”时敬之说,“因为她对未来有念想。”
“她念过的甚至给她的身份增加了砝码——一个更加文雅、更有品位、更拿得出手、更让人有征服欲的——娼妓。”
他望着苗书的眼睛,微笑着吐出最后的字眼——那没有声音,只是掺杂了恶意和讽刺的口型罢了。
“这都是青春饭。一张录取通知书不能为长远的未来买单,一份虚无缥缈的爱恋却能解救她于贫困的命运——机不可失,救命稻草就在眼前,聪明人都知道怎么选。”
“不是的!”苗书想……
要承认读书是错的吗?可是那样他能说服自己吗?
要承认读书是对的吗?可是那他现在又在做什么?
要承认姚月白的人生选择是对的吗?可是他为什么那样屈辱、憋闷、不忿,想把眼前的屏幕撕碎!
要承认姚月白的人生选择是错的吗?可是谁又该对此负责?谁又该对此买单?她命运拐点之前的那些人,那些所有出现过的人,是不是都该去反思、忏悔、痛哭流涕、悔不当初?是不是该付出代价?可是该付出代价的又有谁?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他还没学过和这个时代赋予的焦虑死磕,就已经提前自杀在灵魂三问里。
如今成年的苗书问当年十几岁的自己,他沿着时间轴往前回溯,追问生死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十几岁的苗书说我已经死了,是行尸走肉。
二十多岁的他回答不出来,因为他已经放弃思考。
那个夏天电闪雷鸣,兵荒马乱。暴雨中夹杂巨大冰雹。
监控清楚记录下车祸发生的经过,将要生产的新妈妈自己开车去医院,路况不熟加之疼痛,她看着车窗上的雨水纹,迷失在暴雨中。
地质环境并不好,那天还发生了地震。
姚月白被判全责,被撞的大货车司机躺在医院。
苗书砸破了医院的玻璃门,转而头脑发热,气势汹汹闯进光明街,可是他不知道该找谁,他想找到那个男人,那个让姚月白神魂丧失的男人,可是天地茫茫,人头济济,他陷入一种盛大的茫然。
于是他转而抬起头,望着冲进自己家门的男人,敲断了对方两条腿。
他用了最简单的方式,拿着保命干架用的板砖和拳头。那个男人应该是光明街的常客,瘦弱精明,还带着浸淫欢场的市侩与油滑。苗书眼神阴鸷,男人装出苦脸,笑哈哈张罗小舅子你在干嘛啦…话没说完骤然痛呼。
苗书没关门,后面赶来的众人眼睁睁看到他直接把砖头拍在男人膝盖上。
那一瞬间,那个误入此间的男人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巨大的符号,在他背后有千千万万个男人,他们频繁出入于光明街,无数次讲着浪荡话,轻浮而低俗地打破边界,而在那一刻,他们都是苗书冲锋的对象。
他终于不必再容忍他,不再容忍他们,不再容忍光明街的一切,容忍对方的好色与浮夸。
苗书长得那样瘦小,因为太矮小,很长一段时间里,姚月白努力给他喂鸡蛋。
瘦弱可欺的苗书提起了砖头,对方终于成了一滩泥,如同苗书想象过的那样,生动而真实。
那是苗书对着命运挥舞出的板砖,挣脱了对客人的曲意逢迎、对光明街的温吞忍让、对欺凌嘲讽的委曲求全以及,对姚月白的生死同担——
苗书闻到了血腥气,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他滚到一旁快速干呕起来,脑海中,血泊里躺着谁,浑身软绵绵,潮湿且弱小。
他忽然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
那个客人挣扎着举起了那块板砖,苗书如同失控的兽,不管不顾扑上去,用脚狠狠踩在男人脚踝上,听到骨裂的声音,他不禁毛孔张开,一身快意。
冰冷的快意劈开脑壳,冻僵了他满脸的泪。
“苗书——”流转之书。
“这本书!这本书我东躲西藏,我睡不着,我把它放在我枕头底下。”苗书说:“我就这么一个姑姑……我就一个姑姑……我以为我们会过好日子了。”
“应该是出于愧疚之心吧。”时敬之似乎顿了一下,他看着对方,怜悯地说:“她和姚月白说,她相信爱情。站在她的角度上讲,对自己的情感负责、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平等地聆听少女的声音,甚至维护着她新生的脆弱的芳心——这好像都是她该做的,甚至做得足够滴水不漏,尽最大的可能提供了一种温和的环境——”
“我母亲——”时敬之轻声说:“她不是怪姚月白不争气,她是责备自己害了她。她以为是她理想主义的爱情观误导了姚月白,这种‘我有你无’的愧疚感吞没了她。”
“按照你的计划,通过公众的舆论,通过同频共情、寻找同类,制造更大的声势,用语言制造成利器,陌生的力量来自全球,激进的群体将成为他的盟友,只要他们团结起来,如臂使指,便可给予对手致命一击……”
时敬之喟然,引发成员聚集、集体发声表达公共诉求、甚至意图挑战和变革现存秩序——
苗书字字啼血道:“这是你母亲给姚月白写过的书信——”
“那你证明了姚月白的确死的不值当。”时敬之讽刺地笑笑,“我本来以为的殉道是退无可退选择死亡,前面把她说的那么那么好听,结果她只不过是个为了‘理想之爱’殉情的恋爱脑,你看到了吗?即便被人知晓也无人在意,她只是某些人人生里的唏嘘往事罢了。”
“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
任何形式的暴力行为都是不道德和不合法的,包括对他人进行伤害和死亡。
如果您认为老师的行为不当或存在不当行为,应该向学校或相关部门报告,以便采取适当的措施。
同时,我们应该尊重每个人的生命和权利,避免使用暴力解决问题。【AI智能检测答复】”
“都啥啊傻逼无图无真相”
“啥内容想吃瓜的心按捺不住了”
“听说很炸裂给我看看呗”
闻命嘟囔,“还不如我的AI算法呢……”
屏幕上信息在颤动,可是,如果仔细研究过这类情形的行动特征、形成机制和社会影响的话,情况可能和苗书的愿景更加背道而驰——
2080s,末世求生的人群,已经对这种极度消耗情绪的事情麻木不仁。
如他意料之中,屏幕上,苗书向全球网络发送的信息,无人问津。
时敬之无情宣告,“你的计划失败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沉底!
苗书不可置信!
“为什么——”时敬之想,因为他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当时在西北海岛,他假意发布的那封时约礼与他断绝关系的公告信,为了显得逼真,他在海岛附近的几个开放型重要城镇也发布过,甚至是官方头条,然而几乎无人在意……
那些地方人员来往如织,南腔北调的商贩往往回回,是八卦和小道消息的集中地——照理说,这封公告应该被疯传才对。
为了增进逼真的效果,头条投放好几天,紧接着郡县信息宣传管理处的投诉信箱被塞爆,“什么狗屁倒灶的信息占用了公共资源!我小区电梯坏了什么时候能修好?!”
然后很快地,这些信息如同沧海中的小小砂砾,被席卷,飞速沉底。
紧接着,就是虚假信息、无效信息、AI书写的以假乱真的信息——无数数据触手带着猎犬般的嗅觉自动伸来,互相纠缠、互相滋养、再悄然迅速地退去,蛰伏在深广的大海中,而海面上,都是泛滥的泡沫。
“为什么——!!”
“因为没有人会关注。”时敬之说,他讲出的话非常不近人情,“你想利用公众的关注、群体的力量,去煽动他们的情绪、勾起他们的同理心,然后壮大自己的声势与力量,可是这是行不通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而仅仅是为了生活,已经筋疲力尽,更无处分心去关心他人的喜怒哀痛。”
“即便是感同,永远无法身受,反而会沉浸在情绪的漩涡和死角里。”时敬之说,“你想让他们做什么呢?给你声援?你没有控制声音流向的能力,即便制造了爆点,也会很快被吞没。给你钱?这种毫无根据、毫无价值的信息,换不来同情,又谈何换钱。”
时敬之嘲讽道,“禁止发表当然不符合生命伦理委员会精神,只是它的确也不会引起多大的波澜。”
时敬之冷冷一笑,那模样在苗书眼里,显得相当洋洋得意,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透露着残忍的嚣张。
苗书的愤怒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而时敬之仿佛看不够似的,如同逗弄一只困兽,欣赏着对方羞耻、仇恨、恼怒的表情,继续拱火。
他慢条斯理地拉开领带,笑吟吟道,“其实你也知道自己会失败,不是吗?”
“你有一腔恨意,但是你资质平平,不然为什么二十多岁还在附中谋生?你一次次修改自己的年龄、面容,就因为你离不开现在的位置,因为你没有办法在大学扎根立足,一旦失去附中的平台,你真的会被打回原形。而为了拥有一个获取资源的地方,你只能围着附中打转——这是你最接近核心的地方,也是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取得成效的根本原因,你只能曲线救国,你只能这么选——在德尔菲诺,你甚至连要找的人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
“先生们。”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你们打嘴仗之前,都不先准备点素材吗?”
不对,有什么东西不对……
苗书急匆匆从飞舞的数据信息流前一跃而起,忽然记起地时敬之的表情,他脱口而出:“你这是看轻了姚月白,她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死,她为了理想爱情去死——”
话音刚落,他仿佛一下子从梦中惊醒,猛然跌落进座椅中。
时敬之目光冷静地看着他,似乎很早以前就已经料定到某个结果。
这不对!
不可能!
苗书乱糟糟地想,姚月白怎么会是因为某种情伤而不管不顾走向死亡的人?
她怎么会是那种人?
她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她的理想、力量、前途、胆魄、尊严、人格……
又怎么会被系在轻飘飘的爱情之上?
你的诗呢?
“不!”
巨大的恐慌和愤怒降临在苗书头上,以至于他分辨不清时敬之的目光到底是透着怜悯还是讽刺。
时敬之很轻地叹息了一声:“值得吗……接受不了现实而去死,这个不是殉道……”
就是懦弱……
苗书想。
可是姚月白怎么会是一个懦弱的人呢?
姚月白是个怎样的人呢?
姚月白又应该是个怎样的人呢?
“创造不了了,走投无路了,才死,这是殉道。按照你目前的结论,说到底姚月白就是接受不了理想和现实的差别。她和那些普普通通的,经历了巨大打击的人本质上没差别。”闻命说。
时敬之诧异地望了他一眼,那眼神透着古怪和游移,闻命迎上他,等待着。
他似乎很疑惑,时敬之眨眨眼,低声说:“领子。”
“什么?”
“领子。”时敬之目光闪烁,轻声说:“有血。你不痛吗?”
闻命诧异地看着他,眉间微蹙。
他的额头被划了一道,事实上在苗书将什么扔过来的时候他提前预见到了,但不知什么原因,那一瞬间他没有躲开。眉间传来刺痛,于是他看清,那是一枚鼠标。
恍惚间房门大开,紧接着时敬之走了进来。
“不痛。”闻命不为所动般,目光正直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