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个函数,沈方慈代表的小点S就是毫无规律可言的变量,没有任何已知公式可以测算出她的具体位置。
头顶布满广告牌、电线、锈蚀的管道、积木一般密不透风的违章建筑。
“和您在的时候相比,更能分辨的清,到底是白日还是黑夜了。”
“也对,我在的时候,缝隙像丝线,要眯起眼睛去仰头望,才能分清背后的阳光到底有多少。”
“您还记得我刚刚入职的时候么?因为仰慕您的威名,并听说您的作风强硬,我非常怕自己出错——所以偷偷打听着,跑来这里学习。”
助理注视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影,适时开口,把话题延展下去。他转了转眼珠,轻笑道,“听说这件事的人都觉得我脑子不太好,又或者直接问我,你到底犯了什么死罪?要跑去那座人间魔窟?”
沈方慈依然一脸平静。
如此“蚁城”,全年漏水,如同羞耻不堪的伤疤牢牢刻在德尔菲诺这座文明之都的脸上,生根在某些人的心里。
杜子滕看着沈方慈的侧脸,忽然开始猜测,沈方慈有没有想过,当自己再次站在这里,会是怎样的感受。
又或者看作自己起步的基石?留念、悲伤,但又觉得拆除是进步的好事?
那真是太渺远的岁月了——渺远到现在的孩子们,完全不知道那些往事,完全不了解那些故事,甚至完全提不起兴趣,只会无比无聊厌倦地,打个哈欠,把这一页飞速揭过——
“您是红灯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他感慨道。
“窃取灵魂是世界上最龌龊的事。”沈方慈回。
“窃取?”DU一愣。
沈方慈没有开腔。
她望着眼前的墙壁。
DU一愣,顺着看去,隐约看到“毕业”的字眼。
后面附了些鬼画符,DU秘书凭借自己几十年的职业素养辨认,那应该是些名字。
而沈方慈,她沉默着盯紧那些名字,脸上依然是冷淡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甚至还带了些冷酷的嘲讽。
DU助理伸手递过来一瓶营养液,动作平板冷酷如AI,声音温柔谦和很像人:“随身监测系统显示您的心率过快,静心营养液有助于调整心情,祝你心情愉悦。”
*
三小时前,时敬之翻开尘封的档案,因为年代实在过于久远,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霉味的书卷气。
时敬之是真的不了解她——甚至从某个程度上讲,他甚至没有苗书了解她——
“我是个懦弱的空想主义者,我没有动力继续前行。我背叛了我的理想,却没有办法修补明暗之间的裂缝。
我发现了理想之爱与人生信仰之间的冲突——而当这些降临,我不再口齿清晰、抑扬顿挫,我无法为了正义事业毫不犹豫,我面对世俗谴责哑口无言。而我发现这一切,竟然源于我对‘理想之爱’的虚妄追逐,我还未开始为了伟大的战斗展开尖锐的冲锋,却已经如饥饿的囚犯一般潦倒、羸弱、贫苦、堕落。
我以为我将会打造一块儿圣地,后世人不断造访的一块胜地……而我本身却难逃愚昧和困苦。
我爱上一个不该去爱的人,却更加痛恨自己的无能。我想要有个孩子作为依靠,而当我发现我终于有了一个孩子,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感到恐惧。
我只能选择毁灭。对不起,我不想在日后的无数日夜里反刍,我太懦弱,我无法直视我向往的光明理想,我发现自己是个该死的理想主义者,没有瑕疵,我永远那样身不由己——不能选择出生,却可以选择死亡………by持灯”
这段话如同一把刀生生割在时敬之喉头!
寒风穿透光明街女子破旧衣衫上的洞,直直吹向时敬之的脊柱,不知疲倦地敲击着他的后脑。
他忍不住后退一步,颤抖着退至身后的暗影中,光霭拉低,把时敬之脸上的狼狈也一并掩去。
一个苦被蹂躏、出身卑微、向往光明、总想扭转自己悲惨命运的人,一个心里怀着温和的回报探望着光明街天线的人,她看到了什么?她经历了什么?她又想到了什么?她内心又到底经历了怎样残酷的斗争?
持灯……
她的眼前摆着那样光明的未来,她明明可以触手可及的未来。
而她心里又在想什么?
她不是个光明的践行者,而是一个看透了自身阴暗面而畏葸不前的人!
时敬之豁然起身,因为动作太大,桌椅轰然摇晃!
怪不得!
他想!
怪不得!
怪不得沈方慈在毕业报告里抹除了与姚月白有关的一切!
不仅仅是因为电子扫盲计划的直接反馈结果呈现不良,更重要的是她们的友谊——她们之间那些幽微紧密的联结出现了断裂!
是那种关乎信仰的断裂!
有人背叛了对方。
那些不对劲到底来源于何处——他似乎终于知道那些不对劲到底来源于何处。
正如苗书所言,殉道者——
他的目光落在流转之书的那行字上——
“不……是看透了自己人性中的阴暗面,因为无解而虚无,因为愧疚而放弃。”
*
德尔菲诺,贝伦大厦,街角市民服务处&新市民工作港
开工仪式前1小时
穿着制服的职员缩着肩膀,拖着疲惫麻木的身体钻进公共洗手间,快速擦好口红、补完全妆,在手腕喷上上周刚刚买的香水——圣诞节前后商场大促销,她狠狠心,将从超市里买的香水,换成了商场大众货架上的高级货——这几乎榨干了她整整半个月的工资。
但是也还好——她小心翼翼的脸上露出一些愉悦的笑容,这是她对自己的奖赏。
她找到工作了,从三个月前开始,她还上了助学贷款;从上个月开始,她有了存款,尽管只是几百德尔菲诺币;从这个周开始,她就可以不用过得那么那么拮据,稍微松快一些。
试用期在明年也马上就要结束了,如果她平稳过了试用期,再被授予优异成绩的话,过几年就可以涨涨薪水,然后买个小房子自己住,在大城市里安营扎寨。这样想着,她打量脸蛋的目光也变得快活起来,她照着镜子,发现自己脸上焕发着神采,她知道,这是人气,是精神气,是蓬勃向上的力气,这股渺小的、新生的、微薄的、慢慢茁壮长大的清新气息,被她小心翼翼护在眼底。
她收拾好行装,走出门,端起热水壶,进小会议室给上司们补充茶水。
她穿着笔挺的职业装,自己常年习惯弓起来的腰身,便不自觉笔直一些。女孩子这样调整着姿态,露出端庄又谦和的笑容,紧接着把热乎气收敛起来,藏在冰冷又克制的职业假笑之下。
“女士,这是您的茶。”年轻女人冲着那个不苟言笑的、仿若永远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女人说。
她站在原地,内心简直要跳出嗓子眼!
救命!我这是在围观大佬开会吗!
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DU,我是个秘书的时候,他们说我是文官的传话筒。我是政务大臣的时候,他们说我是文官的傀儡。”
DU想,哦他妈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按照这个定义,我也只是个秘书,是傀儡的传话筒!
“您今天需要同经济管理委员会代表、德尔菲诺第一部门代表、德尔菲诺大学代表、还有……”DU察觉到沈方慈的脸色,巧妙地省略了接下来的名单:“您需要和各位代表一起参加商务会议。”
DU抬手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是上午9.37分,会议在今天上午11点开始,预计下午1点结束,此后还有一场冷餐会。”
“根据前期安排,我将在接下来的三分钟内为您进行简要介绍。”助手说:“商务谈判和商务会议是不同的。商务会议也分好多种,接下来我们要参加的会议属于德尔菲诺的经济论坛学术交流会,企业方希望您在此行中同对方达成思考型AI教育项目的商务合作。”
“思考型,AI,商务合作,哼。”沈方慈轻声说,“人刚和AI打仗,现在还要研究思考型AI呢?疯了?”她说的是南极大陆区出现网络瘫痪的事情,事后调查现实,事故可能是AI所致。几年前的人机战争的阴霾仿佛消散不见般,AI议程又被抬上桌面。
“思考型AI的智商高于人类平均数值这几乎是事实。”DU助理回答。
“对呢,能通过图灵测试的AI一般都测试不及格,这是他们最难搞和最可怕的地方。”沈方慈轻声说,但是谁都能听出她语气中的不赞同。她随手翻看着DU整理出的资料,一目十行地刷新屏幕,通讯器的护目屏因此咔咔咔闪屏,闪出一片烟花似的冷光。
DU助理面色不变,迅速在大脑中检索出答案:“依据AI行业发展的趋势,AI教育项目依然有可发展的地方。”
“陈词滥调。”沈方慈不屑道。
外面响起一阵喧哗,DU心知肚明,及时提醒,“开工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您需要出席第三和第五环节,剪彩和授牌。”
省略掉了讲话指点环节,这已经是履次沟通过的结果,沈方慈原本的计划是什么都不参加。
“女士——”DU说,“我只是有些好奇,您看到这栋大厦被拆除,内心有什么感受呢?”
听墙角的年轻女人下意识看向沈方慈的脸。
“感受?”那女人笔直坐在沙发里,冷声道,“我不认为这是个谈论感慨的好时机。”
年轻女人心里一哆嗦,绷紧头皮听下去。
DU谦卑道,“只是好奇。”
“没有。”沈方慈道,“拆了就拆了。”
年轻女人心里一突,就在这一刻……
还不等她反映,一股突兀的铃声打破寂静——
是很舒缓的、古典的、儿童乐——
女人和屋内男人的目光俱是一怔。
沈方慈的举动也并不自然,她显然是没有料到这个时候会有人来通讯,更加让她难以预计的,是来电人的身份。
那铃声很执着地在响,沈方慈动作很快,她掏出通讯器,果断接听,刚刚舒缓的眉头却紧接着皱起。
*
“妈妈——”
时敬之盯着通讯器,网络并不稳定,更何况是横跨整个信号紊乱的亚欧大陆,电磁波颤颤巍巍用力飞,穿透大气层,慢慢吞吞着陆,钻进通讯器里,声嘶力竭地发出警报——
沈方慈一皱眉,“工作时间不谈私事。”
时敬之心随意转,“是的,女士,所以我是在以一名德尔菲诺市民的身份与您对话。”
他紧接着深吸一口气,“您还记得持灯吗?”
*
“沈大臣!”一位西装革履的议员兵飞马般奔入室内,惊醒了满屋的人,来人急匆匆冲着沈方慈道:“仪式提前了!三分钟后请您上台!请随我来!”
一队工作人员鱼贯而入,手中拿着早就准备好的电子脉冲剪刀、约书亚勋章……穿戴整齐的仪仗队在门口探头探脑,相当铺张排场。
不知通讯器那头说了什么,沈方慈面无表情,从年轻女人的角度看过去,紧绷的嘴角甚至显得有些阴郁、紧接着她挂断电话,将通讯器塞进大衣口袋,站起身,被人簇拥着出门而去。
她那样矮小消瘦的身影,显得气势惊人。
救命啊,我什么时候也能混成这样!
年轻女人一脸羡慕地想,边想边弯腰,继续收拾茶水。
不过……
不知为何,年轻女人感觉她塞通讯器的动作有些仓促,一次没塞进去,手掌急匆匆磕绊了一下。
我是眼花了吧……?
她鬼使神差地想,屋外传来一阵喧哗,剪彩仪式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