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嫠女换为刀’?等等,等等——我要看看我有没有印象——”大爷一拍大腿,喃喃说,“我是这个地方的活字典,我在这里出生,女校的学生和老师给我接生,我在这里工作的时间……没人长过我,只要是我见过的,我一定有印象——”他以征询的目光看向来人,“但是我要想一想——”
在老人眼中,那年轻人很沉稳地站着,极深的眉眼轮廓在阴影里竟然也很鲜明。老人的心里忽然一突,忍不住多打量几眼,对方的气质那样奇怪,是个混血儿,却有着某种东方气质,面目又凶又野,却又神色恭谨,仿佛在对抗某种历史思辨和既定叙事——
此刻,那年轻人闻言缓缓看过来,和海岛遗民狡诈暴戾的模样,概不相干。
老人轻轻舒了口气。
也就是在那个瞬间,闻命目光低垂,平光眼镜压住眉间戾气,将目光中些许焦躁的、灼灼的微光也掩去了,他绅士有礼地低声说,“那便拜托了。”
同一时间,济之联大档案室——
时敬之接过学生递来的冰袋,揉揉通红的眼睛。
周围摆满麻袋般的材料,学生们如同工蚁,一袋一袋运回白如蚕茧的袋子。走廊里略显凌乱,但谁也顾不上了——
档案室的人手稍显不够,一是这项工作相当琐碎、繁杂、凌乱,为了保密,很多材料都是用纸质版书写、留存,而不是放入电子数据库中;二来恰逢春季毕业季来临,需要将符合条件的人员档案调出,通过特殊通道逐份发走;在此查找材料如新徒练功,需静心凝神,稍有分心,便会真气涣散——搬砖的小职员们暗忖,本社畜要买大□□!争取从劳动中解放出来的自由!
他这样想着,手里一歪,书卷噗噗噗落地,身边的人却着实让自己吃了一惊!
这人看起来冰凉通透,却能不吃不喝不动坐在那里十几个小时,宛如老僧。
*
因为那本流转之书——时敬之其实查到了更多的,和沈方慈有关的事情。
而苗书,对着时敬之,爆发了一种新生婴儿般的,毫无保留的依恋——
这是非常非常不正常的。
时敬之非常懂得这种感受,因为某些内心的匮乏感而对外界的温暖轻易产生移情,甚至分辨不清主客体本身——
他遇到过太多这种例子,他甚至是典型范本。
而此刻,他没有办法作为一台人格机器去做断层扫描——
时敬之承认自己的状态并不是很好,至少不是在他的巅峰状态,但是依然要“按图索骥”。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他没有第一时间给沈方慈拨打电话确认细节,而是和苗书走动。
翻开尘封的历史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如此便显得那本轻薄破碎的书如此没心没肺。他甚至觉得那些文字精擅绞杀,将他困于局中,而他明知是死巷,还偏偏要一头撞入——
姚月白死后,沈方慈和时约礼的观念产生了分歧——
沈方慈开始对电子扫盲计划持保守态度,由原来的乌托邦式空想偏向实用主义,甚至在更后期缓缓走近技术分层理念,当然这条钢丝走得很巧妙,但是足够暴露出沈方慈的动摇和不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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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在流转之书里是这样的,而兰先生当年的札记为此提供了佐证。
由于有了苗书的存在,他可以畅通无阻地出现在密集书库的架子中间。
“我后来看到了她的日记,‘我知晓这个世界上太多的道理和语言,却依然必须直视我的内心,他是个风流浪荡的恶棍,他空空如也,他满嘴甜言蜜语,他是个骗子,甚至是个巨大的情感黑洞……然而当我的视线望向他,我心里的声音在告诉我,我在渴望靠近,我在祈求他爱我。这是什么奇怪的事吗?宠爱,平等,自由,开明,掌上明珠、温柔乡。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又有怎样的下场?我再清楚不过。——我的理想去哪里了?’
酒渴起夜汲,月白天正青。
铜瓶响寒泉,闻之心自醒。
心自醒悟的又是什么呢?
你看到了殿堂里光明如夏阳的未来,和自己永远无法企及的爱情与梦想,所以你选择死亡。(阿慈猜测,姚月白,她看到了未来的念想,又在短暂的人生里看到,自己永远也实现不了书里讲过的那些梦想,无论是自由还是爱情,所以她选择了死亡。2068.8.27 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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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敬之心内五味杂陈,这可能是他第一次触碰到了某些真相的,冰山一角——
“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2068年。”
"为什么带着这书?"
“一开始只是想卖了换钱。”
这个答案有些出乎时敬之的预料——毕竟能够叫做姑姑的人,想来很是亲近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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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上存在殉道者吗?by持灯”
“为什么殉道?”
“背弃了理想吧。”
“信仰的动摇吗?”
“不……是看透了自己人性中的阴暗面,因为无解而虚无,因为愧疚而放弃。”
——《流转之书 Chapter 6 持灯与友人谈“殉道之死”》
“记忆竟然那样清晰?“
“只要不想忘记就可以。”苗书说,紧接着推翻自己的回答,“好吧,其实我根本没什么印象。我说的这些,都是我的谎言——为了赚取助学金,不得不卖惨,这样我能拿第一名。希望您……不要怪罪。”
“我以为要多把心思放在活着的人身上,死去的已经死去了,对吗?”
不知道是为了说服别人,还是说服自己,苗书红着眼睛说。
时敬之罕见地沉默着,他从档案材料里抬起眼,目光非常古怪地望着苗书,没有回答。
“这个世界上存在无条件的爱吗?”苗书低头翻着那本流转之书,就仿佛他叩问过多次一样——
时敬之淡淡摇摇头:“不存在。哪怕是亲人、朋友、伴侣、家人……依然会有互生间隙、互相隐瞒、无法共鸣——”
其实如果仔细听,会发现他的声音是非常奇怪的,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像是强撑的镇静——
但是苗书仿佛对他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信任和滤镜,甚至,仿佛因为时敬之是资助者的身份,而总把自己搞的非常拘谨,相当低人一等。
“那?”苗书又问道:“这个世界上存在殉道者吗?”
“我突然产生了信念的动摇,很想反对电子扫盲计划。
你告诉了她们虚无缥缈的梦,好像她们可以捉住梦,可是你走了,梦也走了,沉浸在梦里的人,却再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姚月白死在了阿慈返回济之的前一天——她认为自己负有责任。
阿慈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态迷茫,脸色如同白蜡一样白,仿佛自己才是那些被教育者试图感化的堕落者。2068.8.25 兰)
*
沈方慈在他心里的形象有了裂痕。
时敬之轰然起身!
这一刻他很想给沈方慈去个电话,问问当年的一切,问问她的功勋来处,去抚开记忆的面纱,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这个世界上存在殉道者吗?
存在吗?
什么样的人才叫殉道者?
“济之的立校宗旨是,朝闻道——”
他转身,面对着目光颤动的苗书,那目光里,带着隐忍、恳切和难以言表的迷茫——
一股敏锐的痛刺进了时敬之的脑海,就是那一瞬间,他突然改了主意,并且非常迅速地、把那些所有的犹疑、迷惑、刺痛埋入心底。
谁也不知道时敬之为何又变得和缓——
他的手伸进衣服口袋里,紧紧攥着一只类似滑膜鞘的东西,此刻,它正幽幽散发出微苦的甜花香气——
“不——”时敬之低声说,“我以前是觉得殉道没问题,哪怕是付出生命,现在觉得还是保全自己,努力改变自己,虽然不能改变潮水的方向,但我自己首先要在逆流中站稳了才行。”
“……”苗书微张着眼睛,难以置信地喃喃,如同自言自语,“竟然是这样吗——英雄难道…难道不是该牺牲的吗……”
苗书备受打击般陷入了沉默,紧接着他张口欲言,却被时敬之打断了。
“不然你认为的殉道——”时敬之紧紧闭上眼睛,睫毛乱颤,再睁开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冷静:“……难道就是不顾一切的身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