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样瘦?
他正凝眉想着,闻命一把捂着他的眼睛,从身后将他捞进电梯:“走了!”
十分钟前,德尔菲诺大区,贝伦步履大厦,光明街。
一辆泔水车被孩子们追逐着推过,衣着光鲜的小职员出于本能快速后退,“——!”撞上一人,侧脸去看,脸上骤然变色,“……秘……秘书长!”
那女士站定,轻描淡写地松开扶住对方后背的手,极有风度地冲他颔首示意,目光慢慢转向眼前高达百米的烂尾楼。
这位出身贫民窟、经历传奇、被称为“住在天空之城的女巫”的女人,正是德尔菲诺大区的前秘书长,现刚刚升任市民合作与城市建设大臣兼城市更新工程指挥官的沈方慈。
有小职员急匆匆跑过来,手里捧着通讯器和电子文件,“秘书长……指挥官!这是您要的城市更新材料!”
前不久她工作变动了,但是大家还是会下意识叫她秘书长。盖因她在这个岗位上干了很多年,积威慎重。
秘书长,一个非常微妙的职业,传说中的掌印大臣,可以轻易坐在机要会议的核心席位。
然而随着千百年来的机构重组和历史更迭,更多的时候,却是作为副职服务整个中枢大脑,没有什么实际的决策权。
大部分时候要充当智囊,既要单兵作战又要打好辅助,不能越轨专权狐假虎威,却又需要绞尽脑汁尽心尽力——
这是个费脑、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大部分时候是雾里看花。
然而沈方慈以一己之力,在这个位置上岿然不动,德尔菲诺的大半城史因她改写,小到一根天然气管道、大到一条街道的铺就,背后都有她的影子。
沈方慈抬起头,仰望着这幢遮天蔽日的高楼,目光闪动,淡淡叹了声,“……久违了。”
济之市,济之联大。
时间已经到了晚上。
出了电梯后,时敬之才发现,天上雷电轰鸣。
密集书库位于地下,他们并没有听见声响——而气象厅预警了多日的雷暴,此刻终于姗姗来迟,砸在他们头顶。
好在最爆裂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雷雨冰雹加闪电轰鸣了整整一天,现在则雷声大雨点小,只有乌云边上时不时冒出几道金灿灿的裂缝。
在天气管控方面,和财大气粗的德尔菲诺动不动就大开“避雨模式”的风格不同,面对紧急天气,济之市更倾向于防护而不是进攻——宜疏不宜堵,只要天气处于可控制的、正常范围内,济之市很少对自然天气强行人工干预。
时敬之喝了口咖啡取暖,望着扑面来的雨水,下意识后退一步。
“躲什么。”头顶一暗,整个人被兜头罩住。
他拿下来一看,是件纯黑色的羊绒大衣。
制式非常简约大方,一股乌木沉香的气味扑面而来。时敬之瞬间愣住。
方才闻命去取了舰艇,又大步跑过来,开着伞把他推进副驾驶。
现在不是说废话的时候,时敬之也不推辞,钻进去坐好,等对方收伞坐下,才面露苦恼地说,“卡住了。”
闻命闻声去看,对方露出的脖颈白到晃眼,脸色有些疲惫,眼下那层薄薄的皮泛了点青。
此刻他手里正捧着一杯咖啡,一大摞厚重材料,因为空间太狭小施展不开,大衣只是窄窄搭在肩头,而安全带非常凑巧地,勾在大衣纽扣上。
闻命凑过去伸出手,温热的气息刚一靠近对方,却又忽而变冷,他下意识皱眉抬眼。
时敬之正直起身,扣好带子,一脸澄澈地望过来:“怎么了?”
“………”闻命满脸复杂,向前探过半个身位,手臂整个绕至时敬之肩侧,不容置疑地把散落的大衣提起来,一颗一颗系好扣子。
因为空间狭小,极其不方便,他们又靠的很近,时敬之不得不配合地半举起双臂。
温热的呼吸仿佛瞬间就可以纠缠在一起,时敬之屏住气,就在他脸上起了层薄汗的时候,闻命才慢慢悠悠撤开身子,漫不经心道,“好了。”
“谢谢。”时敬之垂着眼,把已经变温热的半杯咖啡塞进身侧的置物架。
因为怕书本被淋着,刚才他一直把它们护在怀里,在闻命启动舰艇的空档,他一本一本把它们放好,又顺手抚平衣服上的褶皱。
“那个学生怎么回事?”时敬之努力吸了口气,胸腔里稍微舒畅些。
“没什么事。”闻命说:“管档案的,留个联系方式。”他不咸不淡地说:“下次来还方便。”
他不等对方答话,又问:“今天材料查的怎么样?”
“还可以…”时敬之第一反应是迷茫,一提起那些略带厚重的过往,他有太多看不清的头绪需要去整理。
“《红日法案》不是卫生用品免费法案?”闻命说:“很复杂吗??”
这个法案在德尔菲诺先试行,后来又影响了全球范围内的民生保障措施落实。
时敬之脸上阴晴数换,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他还是说下去:“其实不仅仅是这个……我看到了与此有关的,同时期的其他材料。我似乎……看到了和我父母有关的另外一面。”
“嗯?”闻命眉间一拧:“怎么说?”
“可能是偶然了解到了我母亲的学生时代吧。她以前在三不管地带做过公益。”
“这有什么奇怪的?”闻命挑挑眉,“德尔菲诺大区秘书长年少时代做过公益,很难理解?”
“不……”时敬之脸色白了白,低声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我的母亲曾经出身于贫民窟,抱歉……这不是个好话题。”
他还没讲完,对方默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边界的,时敬之说的话题略带沉重——稍逞恣肆,这似乎也是种打扰。
“我不是那个意思。”对方却说:“我一直知道她出身于贫民窟,这个你以前提过,我从未忘记——我的意思是,她受到了教育,获得了传播教育的平台,她从小的成长经历中有无数个可以俯身倾耳以聆听的机会,她也抓住了这些机会,并且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这很难理解?”
时敬之哑然。
“我以为你会讲……她成为秘书长就是靠这些功勋……”
“靠功勋有什么问题?”闻命在对方惊疑不定的目光里逼人道:“先敬人后敬罗衣?摒弃所有功名利禄金钱才叫纯洁高尚?不然就是被腐蚀?可是拿了罗衣让更多人有衣服穿,难道不是更好?要知道全世界有那么多人没衣服可穿。”
“我以为是……”时敬之艰涩道:“论迹不论心。”
“你也说了是论迹不论心。可是你第一反应是怀疑和自我怀疑——”
“我……”时敬之坦白道:“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讲……”
“你还真是不太了解我。”闻命的话里散发出冷峻气息。“然后呢?”
“觉得预料之中,意料之外——有些事情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依然难以消化。”时敬之说:“虽然我本来就不太了解她。”
“人和人之间没有全然的理解。”闻命淡淡道。
他的话语和情态都很理智,时敬之觉得这个气氛有点难捱。
“嗯…你说得对。”时敬之顿了顿,他认同了对方的话,并且囫囵吞枣地接受了,顺着对方思路讲下去:“正因为我知道这一点,所以我在设身处地去思考——虽然我的思考实在有限——”他说到这里打住,又换了个话题,这次语调轻快一些,“…至于《蓝夜宣言》,这个没有什么奇怪的,只是一份当年主管经济的第二部门出版的文集,内容主要为以蓝夜科技创始人为代表人物的企业家就论证社会责任所撰写的评论文章。”
他说完眨眨眼睛,仿佛刚想起什么似的,奇怪道:
“你怎么借了那么多书。”
“多?”
“……也不是很多。”
“我觉得多。”闻命平铺直叙说:“要看通宵。”
“哦。”
“最近在看一些和学校历史有关的东西。”闻命深深地看他一眼:“你感兴趣?”
“也还好吧……”
“你如果想知道——”闻命打断他:“等我看完,我再告诉你。”
时敬之眼睛向驾驶座瞟。
闻命以目示意。
“……我想要通讯器。”
“在我裤兜里。”闻命目视前方:“我开车不方便,你自己来掏?”
时敬之:“……”
“要这个干嘛?又没人给你打电话。就没点私人时间?不知道下班时间不接电话?”闻命一打方向盘:“少玩通讯器多看看身边的人。”
“我想看看餐厅…”这句话声音很小,时敬之清清嗓子,相当泰然自若地摸过咖啡杯喝了一口,再放回去,动作非常迅速,“你想吃哪家?”
“怎么?”闻命打断他:“想请客?”
“感谢你帮忙。”时敬之克制道,“有什么倾向吗——”
“外面雨很大。”闻命瞥他一眼,冲着刚刚变小的雨夹雪加速提档,嗤笑一声,“要不要席天慕地涮个火锅?亲近亲近大自然。”
“……”时敬之微微靠近后椅中,面无表情。三秒后,他缓缓展露笑容,侧过身,优雅而极有风度地望向对方:“也不是不行。”
他眼看着对方身体一僵,白而薄的脸上浮现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继续语气温柔道:“去露天体育场还是海底电梯?实在不行咱约个战损风的楼顶,饮雪吃土喝西北风,权当体验生活了。”
闻命:“……”
他猛然捞起架子上的咖啡喝了一大口。
等不动声色地把整杯喝完,他才慢条斯理地解开衬衣最顶端的纽扣,随手松了松领带。
然后在时敬之古怪的目光里,面不改色道:“吃什么吃。回家吃,我炖了小羊排。”
*
“欢迎您莅临指导——”接待的人员说着,不管是出于对大臣亲临现场这件事的考量,还是对沈方慈本人的忌惮,贝伦步履大厦管辖区的负责人相当不敢懈怠——应该说是严阵以待,开发商、居委会、自治中心负责人、商户联合会会长、新市民登记处负责人……林林总总站了数十人,完全像是要办晚会。
沈方慈抬手拒绝对方递来的保护头盔,并在对方无比疑惑的目光里,关闭了通讯器上的实时地图——
“不需要——”沈方慈淡淡地说:“很久没来了。”
“不过依然很熟悉。”她抬步走进阴暗潮湿的巷口,“随便看看吧。”
*
晚饭是西北小羊排汤,西北手抓饭,西北土豆丝炒鸡蛋,济之桂花红豆莲子汤,清炒上海青,惠灵顿牛排,蔓越莓司康,蜂蜜玫瑰鲜花饼,并两瓶白花蛇草陈皮苏打水。
时敬之逼着自己坚强地坐在闻命对面,坚定地吃完这一顿饭。
事实上,一开始他的确如坐针毡,但是当他吞下一口手抓饭后,一切烦恼瞬间抛诸脑后,甚至不知不觉添了三碗,并在闻命异样的目光中,眼疾手快将锅底揩干净。
“别人家的饭就是香。呵。”闻命不咸不淡道。说着将那盘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惠灵顿牛排收拾干净,转身去厨房洗碗。
时敬之深吸一口气,非常有涵养地没有反驳,抄起苏打水猛灌半瓶。
心底暗骂,猪都不吃。
宛如喂猪的闻命在十几分钟洗完碗,非常绅士、客套、周到地端出一盒由灰枣、花生、桂圆、莲子糖组成的干果,并一古拙的装了茶砖的陶罐,摆在茶几上。
时敬之不在。
三十秒后,闻命循着气味找到了他。
雷声隐隐,这是冬日的雷雨,空气低压着,阳台上有空气调节装置,但是被人关了。
时敬之陷在小茶几旁的长椅中,在这自然清新的夜色里静静坐着。
他身披着黑大衣,显得那方夜色清寒一片。
闻命脚步一顿。
时敬之在抽烟。
准确来讲,他更像是在打发时间。
指间夹着很细的烟,簌簌燃着,偶尔才漫不经心地举起,浅尝辄止地吸一口。
哪怕看不见他的脸,那身影也带着股挥之不去的冷淡和疏离,相当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是一种叫做沉稳成熟——或者说被时间和意外刺伤搓弄,又从血肉疤痕中不断修复沉淀以后的东西。
非常奇怪的,闻命心里一突,瞬间弥漫出一种不断和时敬之失之交臂的感觉,一种漫长的、阴差阳错的隐秘故事,发生在他们看似无法预知的人生当中,而在看到时敬之那张雪白的、冷淡的脸时,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我倒是不知道你会抽烟。”闻命倚在门框上散漫道。
时敬之下意识回头,然后在某个角度,他的动作停住了。
从那个视角望过去,他只能看见一片漆黑的影,高大、扎眼、鲜明、突兀、沉重,整齐的衣冠将所有野性凶狠的部分硬生生斩断,再不动声色、硬生生地收束进斯文有礼的皮囊里。
但是闻命似乎还不太一样,他更加熟悉在危险降临前收敛,并滴水不漏地藏匿,在岁月和磋磨中,躲避或迎接,这一套融入骨血的规则,他驾轻就熟。
时敬之在心里默叹,他只是不再在自己面前掩饰这些了。
一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而时敬之也知道,还不等他翻看,某些记忆已经在他眼前碎掉了。
“以前不会,现学的。”他轻声答。“你知道,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总需要一些宣泄的出口。”
对方黑暗中的身形似乎微微一僵,很快又舒展开。
时敬之沉浸在那片轻薄的白雾中,又搬出他应付叔桥的那一套:“换了新岗位,东西都是新的,有些不习惯。周围都是老烟枪,久而久之就被同化了。有时候忙起来要通宵好几晚,神仙也扛不住,全靠熬。”
“盖上。”闻命说,“很累?”
“嗯。辛苦。”时敬之轻声咳了几下,他有些疲惫,但是轻易掩饰过去,闻言只是点点头,诉说着很稀松平常的事:“熬到筋疲力尽,然后倒头就睡。”
“那开心吗?”
时敬之手间的烟雾抖了抖,气味骤然有些刺,他不得不抬手挥散,“嗯?”
“和以前相比,开心还是不开心?”
“开心。”时敬之低下头,将对方盖在自己腿上的锦缎抚平,是块宋锦,盖在腿上遮去些许寒风,“没有一线那样高压,并且可以换个角度充实自己……也多了些私人时间。”
“那就好。”闻命点点头,再没说话。
夜色浓郁,他就在阴影里,沉着一双黑眸,一直看他。
事实证明,世间人类哪怕无法互相理解,但是当他们都以社畜身份存在,总是可以飞快找到共同语言,心意相通。
闻命等着时敬之指间的烟草燃尽,随意伸手要来,摁灭,扔进一旁的垃圾处理装置。
“少抽。”他说。
时敬之脸上原本没什么表情,闻言一怔,接着又直直看向他,淡然一笑:“不抽。”
他那一笑,带着不自知的宽和与纵容,雪白脸上如同浮起水意,在夜色中那样寂静,闻命不由一怔。
只是即便两个社畜再心意相通,那也是电光石火间的一瞬,转瞬不见。
“你住这间。”他们入了屋子,闻命指着阳台边的屋子说:“随便用。”
时敬之游目一顾,这小洋房纵深,却有东方式的移步换景之构造,走过屏风,内有沟壑,需要寻幽探赜——一打眼,往深里看,竟然分不清里面房间几许。
闻命手里取了书,又向茶几指去:“给你准备了围炉煮茶。”
桌上放了两只冰裂纹茶盏。
他这样说着,却又向里屋走去,可能是主卧,他应该是看出来对方的心思,于是说:“我要加班。”
“等等。”时敬之竟然已经走到了玄幻边,望着门。
他将目光收回来,又说:“我有话说。”
不知道他有没有看错,闻命的身形一僵,然后开口:“说。”
“我能不能………能不能把通讯器拿回来?”时敬之又别开脸,看着大门的方向说:“晚上睡觉要听助眠音乐。”
“屋里有音响。”
“还要处理工作。”时敬之补充说,“内网。”
他知道闻命在看他,他以为对方还会问什么,但是并没有多久,对方说,“在茶几上。”
*
时敬之在客卧快速处理了一下工作信息,又登录社交平台,姚蒂娜还在深山老林里,叔桥发布了张工作照,社交网络被他刷屏,他仿佛一台没有感情的AI,转发了数条济之管理部门的公告通知,大部分都是在保障民生运转上下功夫。
时敬之摇摇头,脸上带着点笑意,他随手点开叔桥的账号,这个人的风格非常符合他本人的职业身份,除了发布与学生有关的公告,就是拍点工作照,几乎是个“职业生涯展示平台”。
往前几年有他和学生们的合照,好像是在办灯会,最前面的还是上次见过的那几个小孩,旁边还有个引人注目的,黑灯瞎火的,他却戴着大墨镜。
大家画了花钿妆,穿着汉服一类的衣服,在济之内城的护城河畔仿古,过花灯节。看起来就很热闹,一片叽叽喳喳声仿佛要跃出屏幕。叔桥的大肚子包在布料里,显得小了不少,他被一群小孩子簇拥着,略显苍老的脸上,是很恬淡幸福的笑容。
时针指向22点,时敬之去了走廊一趟,他关了灯,屋内俱黑,只深处的主卧位置,透出微微的光。
出于对房间主人精心招待的尊重,时敬之取了茶盏,又因为只有自己,他没有点炭炉,只泡了茶慢慢喝。
客卧床头摆满了Jellycat,他扒开那一片萝卜白菜,在一旁按照从大到小的顺序摆好。
掏出通讯器,打开工作页面。
似乎是被预先处理过的茶叶,带了安神的成分。
因为非常奇怪的,他本以为自己会整夜失眠,可是工作了只有不到十分钟——
而在隐隐的雨意中,哪怕电闪雷鸣,不知为何,他就那样不知不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