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做了我的眼睛。那一刻我才后知后觉,我求证的方法是错的,我对他们产生了诸多误解,我对他的亏欠,仿佛再也没有办法弥补。”
他哽咽着说,“我感觉我做什么都是错的,他说的没错,的确没错,是我的错。可是我造成的这一切,仿佛再也没有办法修补。这个死结可能只有死亡才可以解开,而在这之前,我只能活着,哪怕让他恨我……”
“我也只能让他们恨我。”时敬之说:“我没有脸面再去奢望什么。对不起…对不起…我有时候真的撑不下去,我不知道该和谁说。”
“后来有一天…有一天兰叔叔问我,你还有没有什么心愿?我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敢有心愿。我不可以有。”
“可是…可是我想到了你。我想我应该去找你…这是我能做的唯一能弥补的事…因为只有我记得……”时敬之的声音哑得厉害:“只有我记得…他们都不记得…我每天都在重复着去想你,一遍一遍去想你,有时候我抱着幻想,我一定要找到你…这样也还好,只要我还有事情去做,我还有事情做,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有时候我也很讨厌我自己…我为什么这么卑鄙…但是我又没有办法…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去想…因为只有我记得,可是我要长大了…”
“我能看见了…我长高了…我周围的世界越来越陌生…”他突然痛哭起来:“我要长大了…怎么办…我要忘记这些了…我的记忆越来越淡了…很多很多事,很多很多地方,我把那几栋楼全都翻遍了走遍了…可是他们越来越不像我记忆里的模样了…”
他似乎刚刚从外面回来。
闻命看了看时间轴,抖着手打开通讯器去搜索当年的新闻。市政公路厅在那一年出台了大刀阔斧的老城区规划方案,很多旧式居民区被规划为公共用地,更一度有传言,废弃的中心大厦要拆了。
在那以后,又是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空气里只有断断续续的,唱片的卡顿声。
闻命听出来了,是Die Seejungfrau.
是当年那张时敬之摸过的唱片,也是后来他以为弄丢了,到处找不到的唱片。
原来它在这里。
原来它在这个地方。
原来你把它偷偷藏起来了吗?
古老的唱片机里不断传来声音,听起来像是两个少年人的对话。
其中一人似乎处在变声期,听起来年纪稍长的声音里透着稳重,可是语气又是洒脱不羁的,他朗声问着问题,对面的人却不怎么回答,支支吾吾,偶尔说句好,偶尔简短回答是或者不是。前者被逼急了,语速开始变快,声音也大了起来,这下反而把对方吓得更不敢讲话了。几句以后少年人突然没声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声音却软了很多,哄人似的,几次三番以后,才争取出对方的痛骂,那人小声说,“你太讨厌了。”
接下来是一连串肆无忌惮的笑声。
那声音有些闷,还有轻微放大的回音,似乎是处于巷道一类的小空间中,空气里不断震动出稀稀拉拉的脚步声,上空传来一阵一阵油烟机和旧式空调机运转的嗡鸣,轻易让人联想到阳光明媚的午后。
“你太讨厌了。”
“你讨厌我吗?”
“……”
“说话呀!嗨!你又不说话!”
“你太讨厌了。”
“………”
他们的欢笑声跑远了,仿佛有海水在晃动,沙沙,沙沙,处于真空般梦呓一般的声音,伴随着海水晃动。
“你见过雪吗?”
“见过,在冬天。”
“那你见过盛夏的雪吗?”
“………”
“………snowglobe.”
是snowglobe.
“………”
“为什么我们永远到不了岸?”
“你还记得我们航行了多少年吗?”
“………”
“卡次——”
“卡次——”
刺耳的卡顿声不断传来。
“你还记得……记得……”
“开学都要做那道题,时敬之没做完,所以他那年根本就没上学。你懂这样一个人,他如果晚一年上学,意味着什么吗?”
“他永远低人一等。日日夜夜、每分每秒,他社交、交朋友、找工作、建立家庭、在社会上立足,他以后所有的人生都需要为这一刻的马失前蹄买单。”郑泊豪面无表情道:“就跟犯罪记录一样,只要有人去看,只要有人去问,所有人都可以随时随地审判他,为什么你没按时上学?这就是后果。”
“别人可以因为考试成绩不佳害怕挂科,哭一哭就好了。他不可以。”
“因为德尔菲诺的卓越人物有很多标准。具体是什么样的标准各说各话,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卓越人物不该做什么。不够顺从就会惹人非议;张扬的性格可能是不守道德的浪荡子;不参与集体活动那自私自利的嫌疑很大;嗓门大、性格阴郁、脾气暴躁、爱好独特、甚至身体上有疤痕,这都是"不够资格”的标志。”郑泊豪自嘲笑道:“荒谬吧?德尔菲诺的口号高喊只有科学和理性才至高无上,而表面上高不可攀的的“神性”,残忍又蒙昧的神性,最终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
“你怎么确定他不是卓越人物?!”闻命吼道:“荒谬!简直是凭空编造出东西来!无稽之谈!”
“凭借他没做出这道题,他就不是。”
“铁面无私的高淘汰率之下,不够卓越就必须被无情淘汰。”他说:“你以为他还有更加光明的未来吗?你知道他为什么留在清扫队吗?他是妖魔鬼怪、牛头马面、异端邪说,虽然再被人遮掩,一个多年前就既定的事实便是,他的前途几乎到此为止。”
“因为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档案里记录得明明白白,凭他这条晚一年入学的记录,你以为哪家通往上层的部门能给他审查通过?”郑泊豪说:“因为没有别的地方会要他。”
*
“为什么我们永远到不了岸?”
“你还记得我们航行了多少年吗?”
“………”
“卡次——”
“卡次——”
刺耳的卡顿声不断传来。
“你还记得……记得……”
“对不起……”
“对不起……我快要忘记了……怎么办……你的模样,你的声音,你所有的一切…我快要忘记了…”
是时敬之的声音。
都是时敬之的声音。
他终于懂得,这间屋子,为什么没有灯。
唱片机里有两股声音,一个年长一个年少,是时敬之模仿着闻命的声音,复述了当年的一切。一遍又一遍,在黑暗的、仿佛失明的世界中,记录下他们他们当年发生的一切。
这间屋子是你为了记住我而制造出的梦境吗?
原来这就是玫瑰之镜的真相吗?
闻命静静坐在黑暗中,手里握着那张,好多好多年前时敬之没有做完的答卷。
笔迹已经泛黄,可是时敬之连题干都没写完,在那之上,是大片大片皱巴巴、硬邦邦的水迹干涸后留下的圈。
“我很喜欢,我的学校。”
这是时敬之说过的话。
可你为什么没按时上学?闻命很奇怪。
那个时候时敬之一愣,他只是静静看着自己,笑着说,我是按时上学的。
这就是答案。
闻命想,原来这就是答案。
他低着头,手里静静躺着一枚滑膜鞘。
在他身后的箱子里躺满了这种滑膜鞘,上面刻着连号编码。
时敬之似乎把玫瑰之镜当成了录音笔,记录下这些年的无数瞬间。
*
闻命恍然若失。
他曾经在漫长的光阴和回忆中铭记十四岁的时敬之,那是他一生的伤痛和宝藏。
他也在七年后的时敬之身上努力分辨他当年的模样,想要拼凑出一个全然依赖又脆弱的小敬。
二十一岁的时敬之虚张声势、色厉内荏,高高在上、若即若离,仿佛没有交付真心,闻命把自卑当做枷锁,他以为自己抵不过时敬之的自尊心,然而自尊是时敬之保护自己的最后武器。
他和闻命一样,永远记得十四岁的自己。
他把十四岁的时敬之从身体里撕裂出来,圈养起来,在心里画出一片安全区。
不能忘记,不敢忘记,忘记代表背叛。
不能改变,不想改变,改变是摧毁自己。
这个世界上,你总要留出一片永远没人否定你的安全区间。
所以时敬之造就了二十七楼,他把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藏在这里。
但是他依然那么心软,那么言不由衷,他没有自私到让狭小区域内都是自己。
他把二十七楼留给闻命。
闻命终于明白了,时敬之最大的敌人是他自己。
因为他必须长大,一旦他想留在十四岁,那么必须扼杀一天天长大的自己。
他愚蠢地背负着过去讨生活,每一步都是在奋力抵抗来自四面八方的阻力。
十四岁的时敬之成为了最最僵硬的模板,时敬之每天都在精心打磨,把自己塞进那个十四岁的套子里。
在同闻命重逢之前,他忐忑又拘谨地和兰先生说:“…不要见了吧……我还没有准备好。”
我还没有准备好。
不是他最期待的样子,我还没有准备好。
“他只要康复起来……就可以了吧。我也没什么别的想法,只要他好好的就行了。”
“真的不想见吗?”兰先生对他说,“你要顺从自己的心。”
时敬之又说,我……我没有准备好。语气间难掩失落。
闻命想起他和时敬之在医院里的会面,时敬之面无表情匆匆离去,他以为那是上层精英对着下等人的厌弃,后来他明白,那是时敬之的落荒而逃。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这样傻,对自己进行着某种残酷的扼杀。
可是他也明白,因为他也是这样,他在和时敬之一起犯傻。
*
闻命从27楼出来,见到TINA只是远远点头,他不苟言笑,健壮高大的身体包裹在德尔菲诺大学造价高昂的西服中。他铁青着脸色,锋利的眉眼展示出浓重的压抑,仿佛有重若千钧的东西压在他的脊梁上。
TINA还是有些发怵,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可他只是云淡风轻地冲女士点点头,擦肩而去。
这让TINA发懵,看着男人走远的身影,有种超脱年龄的沉稳笔直,她想那可能是闻命身上藏着故事,可是他没有沉湎于那些故事中,仿佛在用一种不屈不挠跋涉长途的背影告诉远远落后的旁人,我在往前走。
她蓦然感觉有些东西似乎的确不一样了。
*
事实上,闻命是对的。他对危险总是充满敏锐的感知力,而他压抑的东西,也似乎永远那么早有征兆。
时敬之的精神迅速迎来某种低潮期。
那天似乎是冥冥中该有的事。
本来是个非常安宁明媚的早上,闻命惯常来找时敬之吃饭,时敬之打开门,他甚至还笑笑说,你来了啊。就像对着一名多年老友般熟稔。闻命点点头,进门。
可是时敬之猛然再次呈现出某种绝望的情绪,燃烧的灵魂困在躯体中,没有人可以触摸到他。
他曾经以为他的阴影是来自父辈的压力,后来他终于明白,那个站在原地的自己身前有一道长长的阴影,影子的主人在背后窥探,将他笼罩在阴郁之中。
他看到了,那道阴影长着孩童的模样。
那场虚拟系统中的烈火似乎没有办法帮他结束这一切,而他只能机械而无尽地重复做梦,困在一所画地为牢的生死牢笼中,仿佛永远与幸福、崇高、尊严无缘。
那只是始于一个微妙的契机。那只是一条非常普通的信息推送。
电子化时代,总是有碎片化的海量信息冲击着人的神经。
【普通孩子也不打算多大成就,古文中有这么一句话: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
他看着那行字,突然落下泪来。一股窒息感剥夺了他的口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