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的话,也算平平淡淡。
闻命偶尔去给墙边的那朵野花浇浇水,似乎当个念想。那朵花孤零零的,天生天养,野生野长,一直倔强活着。周围的草都没她能吃能打,简直是朵霸王花。
闻命有一天看了,鬼使神差来了句,“你这样也挺好的吧。分开了的话。”
他坐在墙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是有天莫名其妙,绕远路走到了市中心鸟巢楼下。那天其实天不太好,灰蒙蒙,冷清清,但他一直仰头看,看到天黑再回家。
有几次他抬起通讯器,想要打电话,又放下,就一直盯着黑下去的屏幕发呆。
*
都说一个最好的前任应该像个死人。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算哪种前任,但是现在的确应该做一个名副其实的会喘气的死人。
他住在贝伦区,搬家工作做的如火如荼,闻命添置了很多家具,还偶然从姚蒂娜女士手中以市面1.5倍价格购得一罐硬币。
“我的工资啊!”她说。
金钱、学历、社会地位构造出精密的路线贯穿整座城市,每个人沿着不同的车道前行,只是闻命一度神奇地追索到了其他人的车道路口,并且顺势汇入车流,仿佛那些黑色驳杂的天线,和精密的烂尾楼密不可分。
“你们单位工资按照麻袋发放吗?”
“是我自己要的啊!”TINA道:“难道你不觉得一枚一枚硬币数下去很有成就感的吗!”
TINA感慨:“我需要金钱来维持我作为都市丽人的体面啊!”
“这位女士。”闻命好心提醒道:“虽然你说的有道理,但是我还是想提醒你,贝伦区的硬币在大区内部得不到承认。”
尽管贝伦区是德尔菲诺大区的一部分,但因为历史遗留问题,各个地区依然保留了属于自己的文化遗产。这其中就包括硬币这种软通货。
而因为居民们的自身原因,他们很不喜欢收肮脏的贝伦来的钱,仿佛那些钱被苍蝇叮过,就不干净了。
TINA:“……”
闻命说:“你想做个被金钱喜欢的人,还是被人喜欢的人?”
“我们成年人ALL IN!!!”
她把那堆硬币留给他。
闻命拿来,却也不花,一颗一颗,扔进一个朴素的掉漆木盒里,黄铜把手锃亮,像是维多利亚时候杂货铺里的镜子。
贝伦大厦漆黑破败的烂尾楼对面是高耸的全息招牌,四周亮满粉红色霓虹灯。
屋内摆满二手市场淘来的科技装置。比如全息网络投射仪、带着生物感应塑膜的咖啡杯、置有高级微处理器的眼部按摩装置,在房间的角落里摆着一面巨大的玻璃橱,橱窗中摆满钢刃、微型刀、电波检测仪、笔尖录影机等等非常机械化的、在黑街及其常见的工具。
另一侧,则是一面非常光洁、高大的镜子,镶嵌在一整面壁橱中。
那里面是成套的西装、衬衣,与之相配的袖扣、腰带、皮鞋,甚至是一副边角圆滑的金丝边眼镜,内置的微型生物波感应系统可以通过激素水平来调整头部代谢。
如果TINA女士可以步入这间糅杂了上世纪古典风格与当代最先进科技产品的屋子,便会陡然发觉,它们在各自的领域全面开花,又昂贵到千篇一律。
闻命经常坐在书桌前,拿着机械工具,不知道在倒腾什么。
三个小时后,他锁上门,前往铁灰色天幕下的港口。
当天下午,闻命来到了冰岛,他去银行半小时后,又走出来。
银行卡上显示的名字是个很陌生的日文名,礼品卡是另一个,还有一个是倒腾来的假护照,当年他刚刚逃来这里的时候,护照上的名字和性别甚至对应错了。
但是谁在乎呢。
四周到处是闪烁的霓虹灯。这里的空气很差。
其实很多年间,这种环境都这样,当年,他跑来这里谋生,不久后偶遇宁芙,那张脸仓在人群中,又缓缓窜出身形,飘了出来。
耷拉着眉眼,露出他刚刚修复的机械手。这是黑街经常出现的黑科技,把自己搞得像个钢铁人。
脂肪、蛋白质,在细胞内环环相扣,像是爬行动物的脊椎。
全息投影上布满飞舞的信息,电子音乐在酒吧狂舞。
这是北欧地区最大的信息中转站。
曾经他在这里生活,求学,买假身份,为了得到一个名正言顺的世界公民的身份,数据如同碎片,一点一点更新换代,终于帮他完成了脱胎换骨的转变。
闻命没有在冰岛停留太久,他去了玛利亚海岛,半夜睡在了教堂里。
他依然会梦见一间屋子,黑漆漆的屋子,乌黑的电视机天线如同藤蔓一样缠绕满高高的大楼,灰色斑驳的墙壁上飘满脏兮兮的床单、工厂制服和塑料袋。
还有一座奇妙的“天堂圣城”,当然当地人喜欢叫它“天空之城”。
手指紧紧挤成一团,如同把记忆挤成一团。蜷缩在黑暗中,又在午夜时分醒来。然后他看到了极光。这种传奇的“天然奇观”。
后来是光怪陆离的烂尾楼,杂货店送东西,送米,送面,送油,大家都很友好,也没遇到过收保护费的,无人偷无人抢,每个人都好好。唯一会带来威胁的是老鼠,所以居民们养猫。
最后他梦到,他藏了一本书和一张音乐剧的碟,这天迎来岛民搜查,于是他努力奔跑,然而徒劳无功。
等他去扔炸弹,又被巡逻官逮住了。只是他偶然遇到好心人,看他实在可怜,送他一枚硬币。
扔到海里许愿,可以转运的哦。
闻命,是个好名字的呢。
他是个杀手和诈骗犯。
不不,其实更像是个奸商。
“你想要什么?”
闻命躺在一家廉价旅馆里。有一位女士接待了他。医生医术高超,并没有让他感到疼痛。
他全程如同做梦。
冰岛的确是一片良好的疗养地,有益于身心健康。
甲板上,闻命恍惚着睁开眼,恍然发现船已经行驶了半程。
他在回德尔菲诺的船上。
不知怎么就梦到了在冰岛的一段过往。
事实上,他在那里度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他低着头,看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如同在注视着手术刀转动。
他知道那是梦,类似于手术的后遗症。
他没有办法去刺激自己的大脑产生更多激素,多巴胺,或者其他的什么。
但是他可以重复那些回忆,并且不让自己忘记。
当他们试图为他的大脑中安装微型集成电路时,他拒绝了。
“你的神经脆弱不堪。”
“我知道。”
“哦。”医生忧虑地讲:“可是你终究是要继续生活的啊。”
热泪模糊了他的视线。
闻命知道,那都是一场可悲的幻想。
他站在甲板上,学着把硬币丢下海底。
苦涩突然变得汹涌起来。
听过一个游戏吗?
一位诗人在甲板上投下一颗硬币。从此这颗行星上,多了一件不可挽回的举动,从此决定他和那枚硬币的命运。
两个连续的,平行的,或许无限的系列:两种不同的命运,置身于时间与它的迷宫,人间的命运体悟增减的喜怒哀乐,海底的命运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这是,忧惧,爱与徒劳的兴败。
那一瞬间他感到一股共鸣般的恐惧。
这似乎彰显某种虚无废墟里的命运,人在出生,在荒野,在城市,在边缘地带,在天空之城,无形的沟壑龟裂在人群之中,那是巨大的、看不见的鸿沟。
他该是对着那枚逐渐锈蚀的硬币怀有感同身受、兔死狐悲之感,然而不是,他会嫉妒它的无知与盲目,又因为这种嫉妒充满愧疚。
“分开的话,你真的会开心吗?”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话。”
他再次站在甲板上,扔下一枚硬币。
风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表示嘲讽。
睡梦与警醒之间,闻命想,下一步呢?
三分钟后,他从海港出来,还没过海关,兜头接到一击重拳。
郑泊豪怒发冲冠:“你个傻逼玩意儿为什么不接通话?!”
*
人来人往的港口内。
“你什么意思?”闻命一把将郑泊豪推墙上:“有话继续说,别动手动脚。”
郑泊豪又要举起手来,闻命冷声道:“离我远点,我晕傻逼。”他脚步很急,仿佛有什么事要去确认:“离我远点,我再说一次,我要去做很重要的事。”
“你他妈的!你他妈的!”郑泊豪连声说,他将通讯器扔到对方脸上,无视人满为患的港口中诧异的目光大声咆哮:“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无叶片涡轮发动机的图纸…?地热发电机?这什么………?!”闻命的目光猛然沉下来。
“看清楚了吗?!边界层效应参数全不对!自启动原动装置未开启!你问我什么?!你说这是什么?!”
闻命嘴唇微动,目光终于变了。
“你自己呆过的地方你不知道?!安全舱外接舱!实验室底层安全通道的开启引擎!”郑泊豪咆哮道:“看明白了吗?!根本就没开过!他是真的想死!”
*
同一时刻,生命伦理委员会大楼。
一位职员小跑着冲向秘书处,那样子仿佛身后有凶兽在追:“娜娜姐!啊啊啊啊!娜娜姐救命!”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怎么了?”办公室的门半开,这是秘书处的办公礼仪,有利于各部门人员进出,方便上传下达。TINA一手眼影盒一手口红管,她从镜子前抬起头,抽出微纤维纸巾擦擦嘴角,轻描淡写道:“怎么了?”
“那什么……那什么!我做这个工作,如果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会不会被巡逻官抓去啊呜呜呜呜!”
“拿出你的专业素养来。”TINA面无表情,皱起眉头道:“不要表现地像个实习生和第三方,还有第三方都比你们专业,不要总是把锅甩出去。”
“可是我入职的第一天……就被人教导,职场法则第一条就是甩锅啊!你要永远找到一个能被甩锅的人!并且把锅甩到他头上!”
TINA:“……”
啊啊啊娜娜姐好可怕啊啊!小职员腹部有了强烈打结的感觉。她用力喘着气,委屈道:“呜呜呜我才刚入职不到半个月,我还在试用期,我是不是要被辞退了呜呜呜!”
好吓人!果然是有什么样子的上司!就有什么样的下属!
传说中的移动冰山不在,冰山的首席秘书也这么高贵冷艳!
呜……
“干好你的本职工作。”TINA闻到空气中有一抹很淡的栀子香气,她静静闻了闻,抽了张纸巾递给对方,“擦擦你的眼泪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