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保养得好嘛!档案室很少来人!所以用得也少。”
时敬之帮他一起摇开一扇古老的铰链门。
按照以往,时敬之完全没有攀谈的行为,他对着同事永远是点到为止的克制礼貌,可是,在这一天却无比耐心且珍惜地同对方多说几句,仿佛笔记本经费审批和纸张采购新规都是特别新鲜和珍贵的事。
他这样微笑着,把一分一秒都认真度过的姿态,让人有种隐隐约约的古怪和不安,仿佛他在挥霍谈笑,突然哪天会消失一样。
不过,他对着郑泊豪的事惜字如金,老人也多少得知了一些传闻,只是默然叹气。时敬之已经没有办法解释,他拿了准入证推门而入。
有好多个念头在他脑海里打转,他看着那些资料,看了很久很久,可是如果不能找出破绽,那么证据指向的那个,就是赤裸裸的真相。
不管他愿不愿意。
其实特别难以让人相信的是,他从来没有刻意地去摸查闻命的底细。
他从哪来、他的过去、他这些年干了什么、他到底有没有秘密。
档案室内灯光无比昏暗,时敬之眼睛模模糊糊地看那些资料,所有的能看到的资料,推算、演绎,苦苦追想,当年发生的事,重逢以来、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所有的事情。
他迷迷糊糊,把大摞档案撞到地上,不得不蹲在地上,一张纸、一张纸捡起来,心里突然被一阵绝望吞没。
时敬之走的时候,脚步沉稳,方向坚定。
但是衣服突然被门把手刮了一下,他的身体跟一瓶水似的,剧烈地摇摇晃晃。
那一瞬间两眼发黑,记忆迅速奔涌出来,刀子一样剐着他的脑海。
他看着远处正在看新闻和听古老歌剧的老人,他知道他是从古战场下来的,因为有军功就接了档案室的活,每天柴米油盐,领点工资买买菜,回家和老婆子一起洗洗衣服做做饭,日子清贫又淡然,也是很朴实的一辈子。
其实很多人都这样,不需要多么宏大和严肃的理想,就每天温温馨馨过自己的小日子。他突然记起来在档案室工作的日子,当时很多人知道他是时约礼和沈方慈的小孩,也知道他一直参与了电子扫盲的工作,就把很多与此有关的资料交给他,他每天都在整理那些人的生平。
直到那个时候他才发现,哪怕他再自我代入地去体会所谓“底层人”的苦难,那都是轻如鸿毛。他自己履历光辉,他周围的人个个家境优渥、能力优秀,但是其实很多年轻人就是普普通通,学历平平,长相平庸,一家五六口人的整个家庭收入不足他月工资的三分之一,这还包括了孩子的学费和日常生活费。单亲的、贫穷的、十二三岁辍学的、长大成人却没有像样的文凭的,为了一个月千八百出头的工资奋斗拼命,养家糊口从来艰辛不易,不是有那么多人有闲心听他的高谈阔论、人生理想,也不是那么多人跟他那样拧巴去思考“悲悯心”“人生价值”“爱与仇恨”之类的东西,他保守如斯地看音乐剧,可能旁人听都没听过,那才是大多数。
他当时那样迷茫,感觉和大众格格不入。他是最不入流的那一个,永远无法融入。
时敬之对整个世界的认知无比单纯、单一、匮乏,他对人群对集体的想像力已经缺乏到可悲的程度。
他永远被架在空中,无法降落。
而闻命给他的现实感太强烈,他从未去怀疑。闻命在他眼里一直是真实的,和他自己看不看得见、听不听得到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他甚至能在完全看不见这个人的情况下铭记属于这个人的气味、声息、属于闻命的一切,他又能在阔别多年后第一眼辨认出闻命,这就是当年的人,他这样确信。
和他的世界完全不一样的人,他那般明了。
在他所处的圈层里,封闭、保守才是处事铁律,所有人其实都那样单一而抽象,如同面目僵硬的僵尸,一旦活泼过头或者特立独行就会视为异族与异教徒,受到所有人的凝视和审判,进一步被抹去棱角,被逼着认输妥协,最后当作敌人屠杀。
所以他把闻命保护得很好。
他知道所有的、光鲜背后的窒闷和死气,他知道被卷进机器中的后果,被抹杀所有的自我意志,然后为了某些标准存活,如同行尸走肉的活死人,被碾压到渣都不剩。
他不想闻命面对这种煎熬又无望的命运。
所以他把闻命保护得那样好。
他终于攒钱买了大房子,那间布满生活气息的屋子,是他拼尽全力为闻命打造的安乐窝,是真正的人间天堂。
就跟当年光明街的寮屋一样。
因为他那样明白,那些看起来的光辉多么险象环生,无形的陷阱遍布周身,只有他坚不可摧,闻命才是自由的。
他对自己将要面对的深渊一样的命运心知肚明,他对规则和铁律有着无比强烈的恐惧,他知道背叛和违规的后果,他知道自己走下的每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是他还是走了出去。
从他十一岁那年走向这个人,说“是好运气”开始,从他十四岁那年走向这个人,一次又一次放弃逃跑、在光明街相依为命开始,从他二十一岁那年走向这个人,说着“可以”开始……
情不自禁,都是情不自禁……
他明知道是不被允许的。
他把自己的刀与刺对准了自己身后赖以生存的整个社会机器,他撬动了自己的骨头架子,撑起一座鸟巢。为了维护这所可以遮风挡雨的屋子,为了里面那个人可以安静地睡觉,他付出了勇气、精力、身体、声望、尊严、骄傲……所有……甚至是自己的命运。
他和自己说,没有关系的。所有的苦他都能吃,所有的痛他都能忍。
哪怕是众叛亲离、被人指手画脚、被父亲打成大逆不道的不孝子的名号,他都认下。
没有关系的,他对自己说。哪怕再一次被抛弃,被碾压,被惩罚,也是没有关系的。
没有关系的。
虽然很痛苦,但是没关系的,总是可以熬过去的。
他看着门口的老人剥花生,他总唠叨说他老伴爱吃。
时敬之忽然就记起来闻命失明时候的场景。那天他做了英格兰早餐,那好像也不错,那是最最平凡的一个早晨,柴米油盐,粗茶淡饭。
他说我永远仰望你,他说你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他说我是你的礼物。
闻命曾经让他和梦想的距离那么近过。
可是也在这一瞬间,他明白,所有的一切已经回不去了。
老人看他,摸了把花生仁递过来。
他对时敬之的印象还是很深刻的。因为他实习的时候,一共二十多个人,他总是来得最早,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扫地擦桌子倒垃圾,然后烧好当天用的热水。特别上道,特别会来事,不卑不亢,把小事也做到极致,一看就比别人少走弯路。
时敬之蹲在地上,踮脚搓着花生同他唠嗑。
“好吃吧?!”老人很骄傲,拿通讯器和那头的老伴发信息,发到一般想起来时敬之还在,鬼鬼祟祟躲着摄像头威胁:“不准说出去!扣工资找你。”
时敬之哭笑不得连连点头。
那人拍拍他的头,又塞来一把花生,骄傲道:“好吃吧?!我自己院子里种的!”
“好吃的。特别好吃。”他突然笑出了声,笑出了眼泪,特别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