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久,他才独自乘坐电梯下楼。TINA在走廊里等他,“Arthur!”
TINA唤他好几声,递过来一瓶营养液:“喝一点吧。”她担忧地说:“你看起来不太好。”
时敬之突然抬眼注视着她,不发一语。
太奇怪了,TINA被他的眼神镇住:“Arthur…?”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把医院里发生的事快速同他汇报了一遍,“…他一开始还是醒着的…能睁眼…进去好几个小时了。”
“就……”TINA忽然抽噎一声:“好多血……好多血看不出他的脸到底什么样子,只有眼睛…所以还是活着的。”
她说,“还是活着的。”
空气是一点一点变凝重的,随着时间的流逝,非常熬人,漫长。
她默默哭了一会儿,说:“他不太好。”
“小豪昨天一起和我喝的酒。”时敬之突然这样说。
TINA愣住,那瓶营养液停在半空。他们一起盯着面前的瓶子。
时敬之平静地看了眼她呆滞的面容,自虐地压下口中的血沫:“……他是和我一起喝的酒。”
他冷静地说。
“是”这个字眼连接了时敬之和郑泊豪,延展出一个意外的未来。
时家多读书治学之人,在时氏夫妇的侵染下,学礼及依礼而行的人步步小心。无论是时敬之所处的位置、所作所为、所说的话、说话做事的时机、举止细节、说话的语气、步态,都具有一定的道德意义。
依道德办事是时敬之的天职。
此刻他应该诚实而负责,于是他面无表情地说:“是我。”
他说完后不发一言,转身坐在一边的长椅中。TINA陪他等待的时候,感觉时敬之过于冷静,像是压抑了什么秘密,直到医生从病房走出,时敬之的态度都非常平静。
病房里传出郑夫人伤心的哽咽,时敬之起身向前,又突然停下脚步。
TINA目光躲闪,她突然抓住时敬之的胳膊,又畏惧地松开。
她轻声说:“我……我有件事一开始骗了你。”
说完她突然目光如电:“你还记得你昨晚说了什么吗?”
时敬之一愣。
TINA目光停留在在他脸上,鼓足勇气说:“你还记得你和他说了什么吗?!”
“什么?”
“这个事只有我们知道……我不敢和别人说……你还记得你昨晚说了什么吗?Arthur!你从来不撒谎!”
时敬之变得一言不发,他一直这样,惹人不快地沉默不语,TINA心里突然升起愤懑地情绪,
“我刚刚想起来,其实昨晚在跳舞的时候,我去吧台拿酒看到他了,当时他看起来不怎么好,我就问他怎么了,他不理我,我觉得特别奇怪,他就说你们是最好的朋友。”
时敬之的身形猛然一颤,他目光闪烁,因为TINA的话紧紧抿着嘴巴,可他没有动,半晌后坚持道,“是。”
TINA终于忍不住,她抬起脸,满脸泪花:“我一直问,一直问,因为以前他都是这么帮我们的,他就很烦我,吼我让我走,我特别害怕,但是他太不正常了,他骂我多管闲事,他说昨晚你是故意灌他酒,你满意了吗?!我不明白,但人太多了,我一转身他就不见了。真的吗?”
时敬之如遭雷击。
在TINA心中,时敬之是人品好识大体的顶梁柱,郑泊豪是放浪形骸的开心果,她在两个人的庇护下混吃等死,在所谓的“枯燥无味秩序森严”的部门中自得其乐。
她只是无措,非常伤心,并且下意识把靶子对向时敬之。
你不是受人尊敬的人吗?
你不是理所当然地接受那些鲜花和掌声吗?
为什么是你?
在那些非同小可的控诉中,她天真而愤懑地想,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故意要灌酒?
你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她的心总是下意识偏向受害者。
她发现完美的时敬之身上有了污点,让她难以忍受的污点,她无法对着满脸泪痕的郑夫人说出真相,所以只能向时敬之口出狂言。
“你不是滴酒不沾的吗?”TINA流着泪,她不敢相信:“Arthur……你怎么会故意灌他的酒?是他看错了,是不是?”
时敬之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她,冷静地注视着,那副模样约等于默认。
TINA不可置信,她说不出心里的愤懑和失望到底由何而来。
行为端正的时敬之有了瑕疵,于是她心里的偶像忽然破裂。
她发现时敬之也没有那么好,他也不过如此,他让人嘲弄让人讨厌,她无法忍受时敬之的“故意”。
她曾经为时敬之辩护,现在却只能责难,那种食之无味的寡淡让她难过又恼火,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是时敬之?
你又为什么违背常理、毫无预兆、无理取闹般地灌酒给他?
对方只是沉默地立在门外,形销骨立,如同一座雕像。
他只是缓缓抬起眼睛,平静地同她对视。
她觉得时敬之身上的光芒猛然黯淡了。
那座偶像在破碎,他的身体上出现细纹,有了瑕疵。
让人难以忍受。
她难以遏制地对时敬之失望。
TINA目光不定地看了时敬之三秒,突然崩溃地捂住脸,因为太失态她只能用力咬自己的巴掌,把所有呜咽都咬在牙间:“我以为我们是很好的团队,很好的人,我…对不起……对不起!”呜咽声太大,她捂着嘴巴跑走。
女人踩着高跟鞋奔跑,同时敬之擦肩而过。
*
“记得昨晚的话……”
“我只能怪你。”
怪我。
他在怪我。
时敬之想。
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因为是最好的朋友,所以怪你。
不是说可以原谅的吗?
为什么不见我?
他想,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为什么要不见我?!
时敬之忽然有了种冲动,他冲过去,冲向门,他举起手声嘶力竭地挣扎:“你开门!”
他挥出手臂,按下门把,推门而入,干净利落,三秒钟。
“兜兜?!”
时敬之如梦方醒,他站在光明敞亮的走廊中,身形笔直,郑夫人双眼通红地站在他面前:“你怎么了兜兜?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她哀伤极了,关切地观察时敬之的脸色。
时敬之被压在原地,他很想呼吸,但是喘不动气,目光闪烁不定。他就一直注视着面前的长辈,突然想起很多事。
脑子里乱糟糟的,让他记起很多乱七八糟的事。
他想郑泊豪笑道你可是吃我妈做的饭长大的哈哈哈!他想时约礼咆哮做人要知恩图报!他想你大逆不道!他还想TINA的泪水你是故意灌他酒的……
你故意的。
“你怎么哭了呀兜兜!”郑夫人焦急又担心,她突然撑不住,又开始落泪,乱糟糟的,一切都乱糟糟的,她拿手帕的手不停捶着胸口,“兜兜你别哭啊!阿姨好害怕!”
郑夫人惊慌尖叫:“兜兜!”
他忽然明白。
怪我。
他想说,怪我!
但是他发不出声音。
很多人在围着他,在和他讲话,他脑海中嗡嗡作响,疾驰的舰艇咆哮,轰鸣。
重物坠落的闷响,地上砸出零零散散的、规律的震动,它也响,地板是空心的,让人联想到隔音并不怎么好的有些年岁的墙壁,它是在不停震动的,尘土跳动的细微声响被放大,缓慢而脆亮地敲击在人的耳膜上方,那也像是落尘,又如同把一颗核桃捏扁的清脆声响。
这些声音最终重叠在一起,有条不紊地响着,似乎是有人在地板上来回移动,落下脚步的余音。
伐木声依然不停,喘息声更重了,别的声音也接二连三响起来,这间屋子过于闷热,太热,热的人喘不过气,包裹住四肢口鼻,勒住脖子,那声音太压抑了,似乎随时要断气了,要去了,身体被挤压到极致,随时准备爆裂而亡。
耳边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远处有疾驰的舰艇和杂乱人声。
忽然,咽气似的声音凝滞,“呵——”那样重,让人心下一沉——
接着,这声音停歇。
空茫。
无尽的空茫。
光慢慢亮了。
这是一个僻静的市区,距离德尔菲诺新市区的皇家大街40英里。
光是不明的,藏在葳蕤的钢铁树木中凝固,在建楼曾被雷击墙压,从此一直在修缮,周遭多是金属制造欧洲松树景观,枯萎的,倒地的,掺杂在一起,遮住脚边的银色灌木和无尽的火烧后的灰烬。
时敬之睁眼看到雪白的墙壁,白惨惨的墙壁,远处的大屏幕在闪烁着画面播报,整个大区都知道市中心在建的教学楼区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昨夜市区暴雨,气候恶劣,北方的雷雨夹带冰雹,猛烈嚣张。郑泊豪在高速路上飙车,逆向超速,舰艇被过往车辆反复碾压,面目全非。
时敬之的妄想死在了二十一岁的某个寻常雨夜,他将自己困囿于某个想象的时刻,暴雨如注,黑夜阴森,从此他对暴雨有了恐惧。
他蜷在黑暗中望向天花板,骨架中空,血肉分离,在胸腔左侧跳动着一颗瑟缩而脆弱的心脏。
有个女人爬在阳台外的栅栏上望进来,黑色夜雨中有人在呼喊,他听到自己内心的呐喊,双眼一直盯着阳台上冷雨反射出的光亮,思索关于生命的答案。
直到天光大亮。
他四肢平躺,熬过一个黑夜,然后慢慢爬起身,走到桌边倒出一杯水。
几分钟后门被敲响,TINA站在门口等他,见到他来,低声说:“出院手续办好了,假期报告单也已经申请好了。”
她说完才觉得不对劲,又低头给时敬之发信息。时敬之低头看,又冲TINA点点头,发出很轻的一声:“知道了。”
他甚至对着TINA微笑了一下。
TINA瞬间五味杂陈,她开始抹眼泪,抱歉地讲:“对不起……”
时敬之只是微微笑,突然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TINA很惊讶。
他以前不敢做,不想做,因为很多原因没有去做,现在却觉得无所谓了。
他和自己的同事告别,TINA陪他下楼,站在路边等车。
他远了最最普通的人力车,缓慢,但是安全。
上车后,时敬之坐着慢慢看通讯器里的消息,然后一条一条地慢慢回复。
他以前很不喜欢回复信息,他总是回避,现在却有了时间和精力,和那么多人打交道,说一样的或者不一样的话。
最后是郑泊豪。
闭幕仪式那天,郑泊豪在他起身不久后发来一条信息,他那天晚上神志不清,一直没看到。
“我知道你的答案了。”
“我失恋了。”
………是可以彼此原谅的吗?
沉船问题中,你会舍弃谁?一个又一个……你选择谁?
“我只能怪你……”
“我知道你的答案了。”
他说。
我知道你的答案了。
时敬之一直盯着看,看了一路。
他给对方发了好多好多的信息,都没有得到回复。
到站以后,时敬之没立刻进门,他站在房门前久久地看。
花园中的樱桃树枯萎了。
它其实一直枯萎着,哪怕生了叶子,也结不了果,他种下没多久,这棵树就被辐射摧毁了。
当时他觉得自己被重锤猛砸,一口气上不来,两眼发黑,头痛欲裂,可接下来他还能喘气。
于是他就一直养着。
可是他似乎真的很不会照料。他养过鱼,乌龟,仙人球,然后他们都干涸了。
他们都陪伴不了他太久,可能是他心里太空了,又或者他本质需要被责备。
三天他忽然晕倒,被留在病区打吊瓶,后来住在办公楼的紧急休息室。
三天前郑家人连夜带郑泊豪去了东太平洋区,郑泊豪失去了一条胳膊、左侧的肺和半块心脏。
“他不想见你。”TINA说。
他看到花园里有人在慢慢走出来,路过樱桃树,他突然想起郑泊豪说想来吃樱桃,被他仓皇拒绝了。
他也不知道他在回避什么。
他下意识回避,下意识就不用想,下意识就不必去面对那些无知而无尽的恐惧和可怕。
有些事还没怎么拷问他,他已经被突如其来的意外砸烂了骨头。时敬之觉得没意思。
他一直刻意忽略掉的、自我娇惯的、装作若无其事的一切,都以一种非常不体面的方式把真相撕碎在他面前。
闻命打开门,时敬之瘦削的身子直幢幢立着,脸死白地像纸,他担忧极了:“小敬,你怎么了?”
时敬之茫然而疲惫地看他,脑海里什么也不想。
他看到眼前有双嘴唇在开合,残酷地把他的灵魂劈开。
他大张着眼。
努力辨认。
闻命突然皱起眉:“你怎么了?”
你在说什么呢?
时敬之想,你说什么呢?
你怎么了?
空茫,还是无尽的空茫。
时敬之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