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命感觉郑泊豪简直是故意的,对方恶劣地开玩笑:“啧啧,他可能忍疼的呢。”
闻命沉声说:“他为什么要去西北海岛?”
“联合政府让去为什么不去?”郑泊豪又笑,笑里带着居高临下的嘲讽,好像听了个“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三”的问题:“像他那么刚直不阿的家庭里养出来的人,天生带着使命感和正义感,怎么可能不去?”
下一句话让闻命愣住了,“你见过他杀人吗?”
闻命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声音沙哑低沉:“他……杀过人?”
“那种地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谁还没杀过个把人呢?”郑泊豪见怪不怪,好奇问道:“闻先生见过杀人吗?偷渡船上经常会发生血腥暴力事件,不过北冰洋条件那么恶劣,应该是没有偷渡客的。”
“生在和平年代的人,谁会去想想杀不杀人的事呢?”郑泊豪的视线在闻命脸上停留三秒,才又开口慢慢道:“他杀那些人的时候的模样,你绝对想象不到呢。”
“不过,就那次以后,当地人的想法开始慢慢转变了,年轻人开始离家远走,再也不回去。也就是那个时候,联合政府加大了西北地区户籍福利政策的推进。”
他更靠近对方,不知不觉中,他们在花窗下的角落里对视,互相审视着彼此的眼睛。
“说到这里,又要提小敬。别看他不上前线杀人了,干的都是电子扫盲计划相关的活,文里文气,不成个气候。”
“但是他跟我说,他拿笔杀人,是一样的。”郑泊豪的目光炯炯有神,话语毫不留情:“毕竟他可是恨之入骨——他最恨那些人了。”
“不然他为什么总是加班?”郑泊豪微笑道。
“终归谁都知道,越是犄角旮旯的地方,民风越是彪悍,而要改变一个地区的封闭状态,除了动之武力,必先动摇当地居民的文化根基,不是吗?”
*
二楼的管风琴和竖琴声交织在一起,薇薇安将手从竖琴上收回,听到身后响起掌声,她平静地提起裙摆准备离席,却突然两眼一亮,跑下楼梯。
时敬之恰好在上楼,薇薇安绊倒在他怀里。
一楼宴会厅传出接二连三的口哨声,闻命随着众人仰头,恰好看到一位黑头发的男人缓缓调整薇薇安脸上的口罩。
那个人背着闻命的方向,远远地,只能让人捕捉到半个雪白的侧脸。
女人的美貌再次引发一阵惊叹。
而这股起哄声在男人送出花束时达到顶峰。
“今天很漂亮,我指的是各方面的。”时敬之对自己动辄出场就带来轰动的日子烦不胜烦、见怪不怪,后来他明白,他无法阻止旁人因为随便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引来的大呼小叫。
他以一种麻木的平静过滤掉让他不喜的部分,顺带忘却那对夫妇为自己带来的阴影。
三分钟前,他出门透气,又在一楼收发室撞到了因没有邀请函而被拒之门外的快递员工。
时敬之为成人之美,强迫自己笑起来,笑着将一束火红玫瑰送出去:“时藏薇。”
“这是刚学会的新技能吗?甜言蜜语?”薇薇安满脸虚假微笑,她对收到花朵见怪不怪。
相对而言,她对时敬之的改口更加感兴趣。女人如同最最端庄的淑女将手指搭在他的臂弯里,一边冲楼下不住点头一边咬着牙齿小声讲:“见过没有一百次也有五十次,虽然不怎么熟络但是还算投缘,哪怕总板着一张死人脸说些遮遮掩掩虚张声势南辕北辙的破烂措辞,心思比海底针还要难琢磨,可看在你无怨无悔帮我挡了无数烂桃花的份上——”
最后一句话让时敬之不明所以。
而时敬之的不明所以让薇薇安陷入彻底的沉默。
时家家大业大,主旁系众多,怎么就出了这么个不开窍的棒槌。
她压下心里的无语,望着一楼的狂欢人群轻声开口说话,因为太温柔,显得更加真挚动人:“比起尴尬僵硬的溢美之词,我其实更想听你真心实意地叫我声姐姐。”
*
将凝固的视线从二楼的一双人影上收回来,
闻命再次陷入沉默。
因此显得身边的聒噪极其烦人,一张人嘴顶群苍蝇。
那个难缠的傻逼暴发户还在炫耀自己的英勇事迹,草包富二代真是没话可讲,从三岁拿了“最能吃的少年小英雄”的奖杯说到十八岁上岛英勇作战拿到了优选计划的名额。
这个德行像酒吧里卖蠢卖萌哄骗大姐姐的愣头青。
我十六岁的时候就没这么蠢了。闻命心道。
“……不过我放弃了,我最终留在了清扫队。”郑泊豪微妙略过了自己留下的原因,只是再次强调:“只是反政府军内部从此四分五裂,这是我最想看到的事。”
闻命只是沉默,他安静地立在幽暗中,似乎带着一种超乎愤怒的平静。
他对于反政府军内部怎么四分五裂一点也不感兴趣,不得不硬生生打断对方的话题:“郑先生如此英俊多金年轻有为,怎么不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
郑泊豪突然清醒下来,“你怎么这么老派?”
“我们现在流行炮友、开放式关系、同居!”
这话不知在哪里触动了闻命,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我们现在流行炮友、开放式关系、同居?”
“对啊,玩玩而已。”郑泊豪不假思索说:“毕竟我们上层社会都流行门当户对。”
闻命只是严厉地看着他,注视了好久。
郑泊豪毫无惧色,他想到什么,特别愉悦地继续解释:“就是有些人总想着逃离特别优越的环境,搞些富家女跟着摇滚青年跑路的戏码。”
“不自量力。”
“愚蠢至极。”
他面带微笑,讲话的尾音有些许奇异,这是他把某些字眼讲得特别重的缘故:“这种故事我见多了,从小到大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总有些人痴心妄想、心怀鬼胎……想通过不正当手段得到些不该得到的东西。”
他仿佛才反应过来身边有人,满脸求表扬的表情:“您说是不是?!”
闻命突然笑起来,感觉听到一个不得了的、传染力极强的笑话,笑声引发了郑泊豪的愣怔,紧接着他也大笑起来,再次哥俩好地拍拍对方的肩膀,制造出歇斯底里般的笑声风暴。
闻命笑岔了气,平生第一次揽住郑泊豪的肩膀,分外开心地拍对方后背,附在对方耳边说:“郑先生真是幽默!我们一般把这种行为叫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那笑声太刺耳,薇薇安忍不住环视一周,忽然冲着楼下的方向一笑,伸手同人打招呼。
时敬之对于起哄声向来避之不及,他实在没什么兴趣,除了尽职尽责地扮演工具人,他目光懒散地盯着头顶遥远的宝蓝色花窗。
“有件事我得提醒你。”薇薇安突然耸耸肩膀撞他,“你可能没什么意识。”
时敬之随口回:“怎么?”
“下次不要再帮我带花。”
“这有什么。”时敬之微笑:“又不麻烦,举手之劳而已。”
薇薇安对着他的迟钝甚是无语,说好的不要在意外界评价,但是也别这么极端的吧?
“你就不怕别人误会我们的关系?”
时敬之还是没反应过来:“谁都看得出我们长得像吧?”
“但是全校都知道,薇薇安喜欢戴口罩。”薇薇安指着自己说:“你以为别人起哄是因为什么?因为见到了你所以起哄的吗?”她心想,到底是谁给了你这种盲目的错觉和自信:“拜托!你其实也没多么厉害的好吗!”
时敬之终于有了点觉悟,他面带迟疑,不可置信地指着对方:“所以……”
薇薇安以眨眼拒绝对方的猜测。
“也不是因为我。”
“拜托——”她突然上前一步,在楼下愈演愈烈的剧烈笑声里靠近时敬之的耳朵:“是因为我们两个人啊,弟弟。”
“人家都说你是我的追求者。”薇薇安不知看到了什么,身体忽然一顿,紧接着冲人绽放笑容,温柔的声音响彻时敬之耳畔,重如千钧:“听到起哄声了吗?我上次不是隐晦地提醒过你?”
时敬之还没从彻底的震惊中缓过神,又突然被薇薇安不容置喙地扯着向楼下望去,她嘴角挂着最最得体的笑容:“你过来,姐姐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时敬之浑身僵硬,呆在原地。
一楼大厅里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郑泊豪迎接了新涌出的笑意,他在黑暗中同人对视,对方的目光突然顺着他的肩膀向上望去,只是一个瞬间,却让郑泊豪心里一跳,他下意识想回头,对方的目光又移动回来,继续在自己眼睛停留。
然后闻命笑了,他露出一个友善又疯狂的笑容,礼尚往来般在郑泊豪耳边呓语,因为光线不好的缘故,整个人陷在阴影中,显得模样分外凶狠乖戾:“我们一般用痴心妄想,不自量力来形容那些人,他们总想攫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郑泊豪满心戒备,眼睛一眨不眨,闻命继续冷笑道:“暴力、财富和知识是社会权力的基本源泉。就像机器工具可以制造出更多的机器那样,武力、财富或知识适当地使用,可以使人掌控更多更广的权力源泉。因此,无论统治精英或个人在其私人关系中怎样利用另外的权力工具,武力、财富和知识都是最终的杠杆。它们在权力中三合为一。但是,它们是有区别的,暴力是最短暂、低质的权力。”
闻命嘲讽道:“郑先生不会不明白吧?”
他们可以清楚看到对方脆弱的脖颈、虚伪的笑容、以及眼中流露出的、毫无隐瞒的杀意。
郑泊豪愣了两秒,一脸震惊:“你……”
闻命对对方的反应分外满意,他注视对方被恐惧袭击的眼睛,微笑着开口:“我非常认同你的观点——”
“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些珍贵的宝贝,珍贵到让人想据为己有的宝贝,珍贵到让人难以忍受的宝贝,珍贵到让人寝食难安、愤怒又屈辱的宝贝。”
“他珍贵到特别扎手,璀璨夺目到你只想牢牢抓紧他,打碎他,不让人家看到他,但是一旦他皱起一丁点眉头,你的第一反应依然是心惊胆战地担忧他到底疼不疼。”
“——而不是他是不是真正属于你。”
“郑先生天生呆在湖中心,天鹅看多了,挑花眼了,估计很难体会这种感觉吧。”
“但哪怕是天鹅,那也是不一样的,每一只天鹅都不一样。哪怕都是白的,你也可以一眼把他从队伍里认出来。”
闻命敛了神色,他面无表情,眼光锋利,阴沉沉地盯着郑泊豪的脸:“要是我家有个这样的宝贝,也得看好了,别让不怀好意的人近身。”
危险。
郑泊豪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威胁,他常常感觉母语字正腔圆、铿锵有力,但对方这样沉着声音把字眼一点一点咬出来,每个音节都带着十足的压抑。
“最高明的攻击,应该是攻心。”
闻命说完,又陷入了沉默。他始终面带笑容,终于直起身,同二楼的人遥遥四目相对。
太奇怪了。
闻命的话太奇怪了。
那声音太平静,却如此骇人,让人起鸡皮疙瘩。
郑泊豪浑身肌肉紧绷,脑海中略过一丝惊疑,他忍不住瞪回去,却只捕捉到对方似笑非笑的侧脸。
郑泊豪忽觉不妙,猛然起身回头看。
遥远的地方飘来苏格兰风笛声,窗外有群女学生在唱歌编头发,歌声顺着花窗缝隙飘进来:
“从前,一个渔夫出海去了——”
“西风吹着,吞没了他的船——”
时敬之目光闪烁,久久注视楼下的人。
那歌还在唱,“他在岸上的妻子步入歧途——”
“他在岸上的妻子步入歧途——”
“他在岸上的妻子步入歧途——”
学生们跳着困惑又绝望的舞,抱作一团,在时敬之的余光中化为一场大规模械斗。
不知为什么,明明隔着那么远,他却体会到了一种危险,将他牢牢禁锢于原地。
“来打个赌吗?让我看看我的直觉准不准。”
有人在说话,时敬之恍恍惚惚,有人在和自己说话。
薇薇安对于自己的直觉向来自信,她再次望向一楼鹤立鸡群的男人,冲身边人伸手一指:“看看,那个是不是你甜蜜的麻烦?”
寂静悬在空中,时敬之同一双尖锐而压抑的眼睛对视。
他看到了自己,便油然笑起来。可是眼神却那样奇怪。
………那样鲜明、那样冷酷。
时敬之的知觉被磨过了,更锐利了,他浑身颤抖地捕捉直觉,又把瞬间窜起的恐惧全部压抑下去。
目光缓缓划过闻命的脸,凝聚于眼睛。
还有其间流露出的,令他胆寒发竖的、无比鲜明的……
最重要的一点——
他看得明明白白,那是来自闻命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