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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Chapter 28·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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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时间,坦桑尼亚。

时敬之挥刀割破一只变异非洲狮的喉咙,热血扑了满脸。

将超感应匕首插入狮身,他静静读数,活体组织细胞迅速坏死,分解,成为一具干涸的尸体,和身后的大草原一样水分枯竭。

匕首静静划入鞘内,时敬之起身回营。

坦桑尼亚的国家公园一直是世界级旅游圣地,因为这里环境保护良好,野生动物众多。地球磁场错乱以后,地球上部分生物开始变异,赤道以南的热带地区最先受到波及。

野生动物的天堂反而成了人间炼狱。

时敬之回到越野车内,听研究员给孩子上课。研究员们在湖泊边的空地里划出一片安全区,周围撒上驱兽粉和安全探测灯,进入警戒状态。

这是时敬之到达这里的第三天,他每天紧绷神经,投入到无边的工作中,精神亢奋,心无旁骛。

二十四小时连轴转是常态,仿佛没有时间去想别的,只有某些松懈的时刻,他会觉得胸口隐隐作痛,刺痛感如此鲜明,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令他恐慌至颤抖,然后他强逼着自己把精力转移到别的东西上去。虽然他在回避,可是身体本能的反应却很诚实,时敬之感觉心中经常会翻涌着某些奇异的情感波动。

曾经,文雅、精致、敏感、禁欲是他的代名词,他仿佛缺失了某种荷尔蒙,强烈的情感波动从不在他的心理区间之内。大哭大笑、大喜大悲更是和他毫无关联。

可是最近他经常神游,甚至不自觉微笑起来,偶尔想起病房那天的事,整个人恍恍惚惚,回神的那刻他忍不住脸色骤白,紧接着心跳加速,脸上涌现出不自然的潮红,配合着脆弱惊慌的眼神,更加显得楚楚动人起来。

时敬之紧接着不看镜子,甚至不靠近湖水,他强硬地逃避这些事物,仿佛对看到自己的脸这件事避之不及,哪怕只是在越野车的反光镜中看到自己的眼神他都会惴惴不安,那种脆弱又欣悦的眼神令他精神紧张,心里总是升腾起令他疲惫的痛楚,仿佛沾染了某些令他丧失理智的疾病。

时敬之下意识阻止自己去深究自己这么惶惶不安的原因,事实上,他其实根本不会允许自己想到“闻命”两个字——甚至是与此有关的一切,他像只惊弓之鸟。他在用一种很极端很矛盾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幻想和反抗,同时又下意识地采取回避。

这种面对情绪和欲望的回避其实特别不正常,时敬之整个人处于一种紧绷而矛盾的状态,他好像很难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心动和妄想,这对他而言是一种巨大的精神内耗,他却完全不知道,只会自己默默吞咽、消化,然后全盘接纳。

精神负担极大的时敬之只当自己是因为工作才如此紧张,此后时敬之更加投入地沉浸于工作中。坦桑尼亚是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区内最不发达的区域之一,历经战乱,经济发展滞后。自上个世纪开始,各大世界组织先后适应多种经济复兴计划。

这里科技极不发达,经常断网,没有信号,仿佛全境都是无人区。地球磁力紊乱导致情况更加复杂。

电子扫盲计划在这里实施以后,女性与孩童教育取得了艰难进展。更多时候问题频出,比如战乱、部落冲突、疾病、还有女性群体的相互对立。这种对立来自于电子扫盲计划系统内部,资助方的信心来自于被资助者的正向反馈,只有收到那些反馈,她们才有坚持下去的信心。

“她们把这个称为镜像,意思就是说资助方的理想化结果只是理想,他们将资助的结果强加给贫困地区的女性,罔顾她们本身的意愿和需求,只有看到那些贫困女性呈现出她们想要的结果,他们才认为这叫做成功。于是原本力图缩小差距和不平等的资助方反而创造了新的不平等。”

“这样听起来是不是很矛盾?”一位研究员爬上吉普车,坐在车顶和时敬之搭话。他和时敬之搭档过几次,对方给自己的感觉是心细如发,毕竟不是人人能够记住所有同事的名字,哪怕只有一面之缘。

他们相处得不错,闲暇时间里常坐在一起谈谈天。时敬之接过营养液轻声道谢,他看着孩子们的后脑勺,转过脸来听对方讲话。他轻声说:“有些事情不愿意,却是正确的,那就要去做。教育本身其实就是一件逆人性的事情,强者谈习惯,弱者谈喜欢。人们这样区分强者和弱者,听过这句话吗?”

那人没有表达赞同还是否认,只是继续说:“资助方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纪念、规划、模型,还有最为崇高的理想和使命感,但是很多时候难以将这些推进到实处。”

“理想和现实是有差距的。”时敬之淡淡道:“调查报告上的数字在上升,呈现正向态势。只要不是出于善意却帮倒忙就好。”

对方也看向远处,孩子们解散了,正在原地跑闹。研究员眼中流露出温柔:“生命伦理委员会属于与各方政府、国际组织协作办公的第三部门,主管教育问责。我们的责任是聆听公众呼声,履行公正承诺,维护教育公平,平时呢,要敦促校方公布教育预算、发布年度审计报告、监督教学效率、保护学生的安全、维护健康有序的环境……”

一个刻板又冷淡的声音插进来:“……本组首先对学生负责,其次才对家长与校方负责,并且协助校方接受来自社会各界利益相关者的问责。而且,生命伦理委员会2035-2040年发展规划曾对问责执行实践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作出过特别补充说明,地区一线工作者(street-level worker)拥有部分专业自由裁决权,可根据具体事宜自由作出决策。”时敬之补完这段话,又说:“这都是分内的事。”

“在地理大分区时代的管理改革以后,越来越多的教职工人员成为专业技工,而全球化带来的全球教育产业日益促进教育成为一种商品。”研究员意犹未尽道:“生命伦理委员会!为维护人类的教育公平而战!”

说完他哈哈哈大笑起来,冲时敬之说:规章制度很无聊很枯燥无味,但是偶尔还是能让人真情实感的是不是?”

“Arthur,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对方猛然醒悟般提起所谓正事:“我念大学的时候,曾经修过西蒙的课。”

西蒙的课有很多,研究员解释说,那是一门关于全球公民教育与社会正义的课。

“我问他,大家都在说电子扫盲计划的意义,可是我却心怀悲观,我并不认为依靠所谓的教育就可以改变人生。我以前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没有接受过文化的人,无法进行思考的人,他们会觉得幸福吗?他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主动的从口中说出幸福这两个字,无论作为主体还是旁观者。”

时敬之听完,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有一些人,假设他们比你说的人富有,受过更高级的教育,在物质层面上体会不到他的苦楚,当然她们也会有自己的苦楚,但因为没有物质之苦的根基,毕竟她们的人生从出生开始在某些物质上已经和农民不同,她们即便再有同理心,会不会有精英心态?说的再严苛一点,那就是远方不仅仅有诗与美,还有脏乱差。”时敬之望着远处的废墟和土路:“关于后者,我们都已经知道了。”

研究员点点头,道:“我倒觉得形而上的苦可能也是一种苦吧,我们所说的两种人的苦,在生活里不是一种途径。比如一个学生,她坐在这里思考农民到底幸不幸福,而农民不会这样思考,反而是羡慕学生,羡慕学生的好前程和好出身。微妙的点在于,这后半部分也在学生的可知范围内,学生还会看到自身的狭隘,为自己的思考付出惭愧乃至自觉羞耻的代价。”

“德尔菲诺的学生要永远带着人文关怀,要对人类的苦难抱有永恒的悲悯。”时敬之这样说:“你所说的这个‘形而上’的苦,其实就是一种关于思考的苦。因为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但是偶尔能设身处地。许多时候人和人的沟通是无法达到掏心掏肺,完全共鸣的。即便掏心掏肺,敞开心扉,也会发生交流双方用力方向不当的情况。思维、语言、话语,许多时候又是复杂的,所以更多的时候,人会依赖同理心。你难道不觉得人生本来就是遇到问题然后不断解决问题的过程吗?”

研究员一愣,反问道:“那么,除了“生活中物质上的苦”,“思考上的苦”值得被关注吗?”

“这种思考上的苦来得并不比生活中的苦轻松,用力方向也会不一样。”时敬之说:“父亲会说,你不愁吃穿,你为什么会说自己不幸福。孩子说,我已经这么努力。为什么还是得不到认可。必须成功才是优秀才是真的人吗? 如果不优秀,难道没法活了吗?要去死吗?朋友说,我的朋友倒霉了,我却不能共鸣,不知道怎么安慰,我体会不到,我是不是很糟糕?我不配做朋友。甚至陌生人会讲,我看到有人生老病死,很痛苦,我不知道怎么办。”

“……甚至更多的时候,面对生活、工作、学习的压力,大部分人的一年又一年,总是在迷惆中度过的,这种迷惘的确是思考,这种思考常被说成是空想,但是,空想的思考就没有意义了吗?某些人,在因为善意和同理心甚至说受过的规则指导着努力去体会别人的感受,但是如果体会不了太多,不够完全,不够极端,那是不是有罪的?他会有愧疚感,负罪感,那么他错了吗?”

研究员点点头,回答说:“你说的沟通与理解的困难,我更喜欢框定在电子扫盲计划的范围内。最鲜为人知的是,德尔菲诺鸟巢区的眼泪和大山里的眼泪是不是同一种,“ 数据鸿沟”“电子网络带来的隔膜”使现实中的人关系冷漠,可也只是“沟通障碍”的某几种类型而已。思维与规则也许更像是本因。如果每个人都是一座带关卡的塔,人和人交往、他们所来持的各种观念的碰撞就像是攻城与防守,放一些人进来,陪一些人受伤,把有些人挡在塔外。每个人都像是豌豆射手,他们把自己的宝藏豆子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射,虽然他们拼尽全力向最想要的人发射,可是方向不对,用力不对,发射出的豆子和对方不是一个基因型,所以出现了好多问题。”

时敬之说:“校友之间流传的三段论不是没有理由的,要对优越感保持警惕。”

研究员点点头,“我觉得我学识浅薄,也没什么见识,生命体验不深,对于有些问题,哪怕冥思苦想,也想不出好的答案。”

“我们对于自己不知道的事总是会感到好奇,崇拜甚至美化的。”时敬之看着远方淡淡道:“尤其是那些我们不理解的文化,思想,生活,知识……”

研究员讲:“你知道西蒙给我的答案是什么吗?”

时敬之把营养液的盖子拧紧。他看了一眼正在上课的孩子们,用眼神示意研究员观察他们。研究员很是不解。

时敬之这次说出答案:“求知,并且在求知的道路上痛并稍微快乐着。”

他讲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平静又坚定,任谁看了都会认为,他一定是真的很相信这句话,并且在努力践行它的。那般坚定又果决的模样很有时氏夫妇当年的风采,只是时敬之自己却不知道。

研究员又是一愣,他思索一番,再摇摇头苦笑,他叹息道:“原来西蒙给我们的竟然是同一个答案。反正就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大山里去。”

“我找不到答案,所以来到这里。”他问时敬之:“你为什么来这里?”

“也不一定非是这样。”时敬之摇摇手中的营养液,问对方:“知道这个口味的营养液叫什么名字吗?”

“埃维拉的彩虹尽头?”研究员愣怔,很是不解:“你什么意思?”

他们的对话被一阵孩子的哄笑打断了,他们爬上吉普车,从背后慢慢接近他们,出其不意地出现,然后互相推搡追逐,打闹大叫,再齐齐发出轰然的笑声。

他们向着研究员腿上爬去,再拉他的手和胳膊,邀请他加入他们的游戏。

时敬之眼中呈现淡淡的笑意,他瞟了研究员一眼,又看向人群中,却没有再回答研究员的问题。有个黑头发的小男孩正在冲时敬之招手,他跑到时敬之面前,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过了会儿又扭头跑开,整个过程中一句话也不说。

他们都叫那个孩子大眼睛,大眼睛是被时敬之从兽群中抢出来的。他们护送着儿童们途径一处树林,歇脚时远处传来哭叫。

“我在庇护所的时候见过他。”时敬之对着东躲西藏的研究员说。对方正应付着热情的孩童,他被簇拥在人群中,衣服被拽乱,最后只能满脸无措地大笑。

然后无奈地看向时敬之:“真是痛并稍微快乐着。”

时敬之眼里隐藏着笑意。研究员看着他的嘴唇动了动,今晚的Arthur心情似乎很好,他把一个故事讲完:“联合政府的庇护所开在富人区,周边是三不管飞地。富人区全是洋房,我在天台上站着,可以看到远处低矮的红色砖瓦房,后来我意识到,那是贫民窟。他从那里面哼哧哼哧跑出来,一直跑到我面前,眨巴着大眼睛不说话,后来又跑开了。”

“但是我想,那是我们互相认识的开始。”

时间到了,时敬之需要去值岗,他跳下越野车向前走,挥挥手同研究员说再见,声音渐渐吹淡在晚风里:“那应该是个好的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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