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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Chapter 18·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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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敬之记得自己回答说:“是只记住重要的事。”

薇薇安不赞同地看着他:“不,你不懂我的意思。”

“我说艾略特的长诗,因为他的诗歌那样长,我却感到杂乱。那都是碎片,线索,你就像是那首诗,你只让我看到了一些七零八碎的片段,可是属于你本人的连贯时光,仿佛被你剪碎……如果其他人的人生都是一条很长很长彩带,你就像个透明的瓶子,里头装满很多很短的彩色带子,只是你的颜色比其他人要艳烈很多。”

时敬之记得自己对对方说:“薇薇安,要保持身心健康的话,不要想那么多。”

而薇薇安则轻描淡写:“身心健康,多么老套的词。如果我没有记错,生命伦理委员会在2030年左右已经将抑郁症等十一类病症从精神类疾病名单中剔除了出去。”

薇薇安说过了那么多话,而他记得那么清楚。

不仅仅如此,他记得特别多。

时敬之起身走向医疗室的监控屏幕。

屏幕上出现了无数身影,他随意翻看那些画面。周三那天本来说好的下雨,天气预报的确很准,他掐准了时间,阴天浑映成片,但是没想到被突如其来的埃维拉彩虹打断了,好在最后没出太大意外。

按照计划后面本来还有一堆行程,但是都被打断了。那天时敬之突然很冲动,他把后面所有的行程都给取消了。他突然不想继续下去了,按部就班其实真的很没意思,很多时候他可以体会到闻命的不喜欢。闻命会为了喜欢去做很多让时敬之措手不及的事情,比如做饭,这让时敬之苦恼了很久很久,为了防止出意外,他只能让闻命吃营养餐。然后他自己加班加点学着做,可是总切到手,让他切白菜不如去战场切恐怖分子的脑袋瓜子,他还得一直避着闻命,不让他发现手上的伤口。闻命也会动不动跑去花园看樱桃树,这个也很令时敬之为难,他头疼不已,闻命简直是他人生中接连不断的意外。

可是,这才是闻命。

闻命跟他一点都不一样。

他觉得闻命既然喜欢,那就让闻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吧,其实也没什么。

闻命说想看现场的剧,虽然时敬之分不清national theater at home和现场看剧的区别,但是既然闻命喜欢,那就去吧,虽然执行起来有些难度,但是也没什么,他自己多操点心就是了,他可以为了闻命的一句话、一个字去殚精竭虑。

所有人都不知道,所有人都没发现,就好像闻命这个人被严严实实遮挡起来,从来没人注意到闻命这个人与他有关的联系。

屏幕中,他看到闻命的身影在各个房间出入,他挨个走进房间里,然后拉开窗帘,叠被子整理枕头。他的打扮比较正常,穿了件黑衬衣,随随便便把下摆塞进裤腰里,探身弯腰叠被单时衣服拉出许多紧绷的褶皱,那块不怎么厚实的布料裹住胳膊和胸脯上精健的肌肉。闻命叠被子仿佛有强迫症,一定折三折,这样他躬身的频率也是固定的,举起手臂,把手臂高举过头,然后拉开被单,折叠,弯腰,整理,折叠,重复机械的动作间,裤脚上升,露出他的脚腕骨和青筋。

他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把叠被子这么简单的事当成乐趣。但是他看着闻命,忽然感觉时间就那么变慢下来,一点也不紧张,一点也不焦虑。

薇薇安的话他不想在意,但是有一点他非常确定,闻命就是他的生活。闻命代表的所有——不管是琐碎平淡的柴米油盐,还是那些奇思妙想、胡言乱语——那些构成了时敬之生活中的一切的一切。

三个小时以后时敬之从大楼里出来,突然很想见到闻命。

他发动舰艇又突然熄火,掏出通讯器很想打电话。

下一秒屏幕亮起,郑泊豪嘴里叫着:“兜兜!是我!嘟嘟!”

时敬之一时失语。

这好像在郑泊豪的意料之内。他满心都是那个所谓的同心圆理论,他觉得这个理论特别对,但是又不确定,他急切问道:“兜兜!我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

时敬之这次没有反驳,他好像愣了愣,然后回答:“嗯。”

“你再说一遍!!!”郑泊豪高声叫道。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时敬之说:“一直都是。”

那位职员小姐这样描述“同心圆理论”:这个世界上有种东西叫做性情的脉动。人在青春年少时期总会对道德一类的东西并不感兴趣,能让他们兴奋的往往是快活的东西,毕竟快乐是种情绪,而不是教条。

但是有的人明显不这样。

他同人交往,戒备心很重,模式很奇怪。职员小姐用自己贫瘠的想象里来揣测,这种人周围有同心圆——他把那些戒备程度叫做同心圆。

这种模式矛盾至极。她举例子说,这种人看起来无比独立,闪闪发光,像个独立自主、顶天立地的独行侠,简直是达尔文社会丛林中生存派的佼佼者。这些领袖人物在日常状态下遇到某个陌生人,态度可以称得上友善和温和,他会用最大的善意和人讲话,那种善意透露出不谙世事的单纯和盲目。他对待那些陌生的人,风度翩翩、温和有礼,像是个俗世意义上的文明人,最礼貌的那种文明人,轻易博得别人的好感。但是也许只有一次,最多不超过三次,然后再也没有然后了。他在用微妙的方式和别人保持距离,让关系充满不安定感。

因为他心里有一台记分器。他同人相处,如同在心里安装一个计分器,从满分开始算。第一面是满分,再后来减分,很多人逃不过三次,就已经被判定在及格线以下,从此永远不在这群人的选择之内。

这种事如同百密一疏的冒险,他明明已经那样戒备,严防死守,把自己武装到牙齿,可谓滴水不漏。可是在心里却会通过别人一瞬间的举动来决定对方的去留——郑泊豪听完了目瞪口呆,他实在是说不出,这种人到底是胆怯还是勇敢。

他周围仿佛有屏障,一个人如果在不经意间翻越那个障碍,就会进入这些人的安全区,并且长久地停留在那个安全区里。有些人永远翻不过去那个屏障,所以就停留在某个区域范围内,但是这个范围属于外围,再也接触不了核心区间。

郑泊豪继续问时敬之:“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假设所有人都是六十分起步,那么第一面是印象分,第二面是加强印象分,第三面就可以决定到底要不要和这个人交往了,我说的对不对?”

时敬之竟然轻易听懂了他的这段话,他问:“你说的是加分制?”

郑泊豪愣了愣,忙不迭道:“对对。啊不是!也不对,随便吧,六十分是底线!”

时敬之说:“那没什么区别。”

郑泊豪于是说:“所以……这就是包围圈。我的意思是假如,假如!假如是刚才说的这种情况,是不是说,那些过了及格线的人,可以迈过这条线,走近你,然后这个圈子还要分一二三档,六十分,七十分,八十分,九十分。”说完他问:“我是你的九十五分好朋友,对不对?”

楼任之不假思索:“对。”

郑泊豪被这个答案彻底砸蒙了。他的第一反应是,你做人好幼稚好任性,和人交往怎么这么任性呢?你到底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他想起职员小姐的话。九十五分是最接近核心位置的人。同心圆模式之下,很多时候这些内心的界限很难表露出来,尤其是那些处于中间区域的人。那些处于六十分到九十分区域内的人,他们之间的界限非常不明显,因为在那人眼中,六十一分和八十九分是同一类人。所以他可能对着六十一分的人做出对八十九分的人才会做的事,反之亦然。

“最后,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真的能走近他们,走到他们这些人的心里去。因为那个所谓的界限根本没有办法捉摸,那和金钱、道德、价值等等东西都没什么关系,那只是一个瞬间而已,一个主观动机上的瞬间。”

“所以他周围的人也好极端,要么全是陌生人,要么全是最不能割舍的人,中间的那一档几乎是空的。他平时对别人很冷淡,但是一旦有人接近,他又下意识对人很好,可也只是很好了,迈不过他心里的那条线,他永远在戒备着,心里关着一扇门。”职员小姐最后这样总结。

郑泊豪嗓子里仿佛堵住了石块,他一直不说话,时敬之也在一直等,没有去挂断通话,郑泊豪可以确定,只要自己不主动挂断,时敬之会一直等着他,因为自己是他最好的朋友。哪怕是陌生人,时敬之也会等下去,因为时敬之是个好人,是个善良的人,做好事做到极致,遵守规则遵守到极致,因为“认真等人代表对对方的尊重和期待”,时敬之等人便也只是等人,从来不会去看社交网络或者娱乐节目来打发时间,他聚精会神,满怀期待和尊重,他等待的每一秒钟,都是在认认真真“等人”。

他对待陌生人和最亲近的人看起来没什么分别,要下大力气去分辨。

“小敬,”郑泊豪哽着嗓子说:“我也是,我一直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啊。”时敬之笑了出来:“你不是一直这么嚷嚷吗?”

“哪有。”郑泊豪摸了一下眼睛,低声争辩:“你骗人。”

“从我认识你没多久吧。可能是第三次见面。”时敬之却这样说:“你拿了玩具来找我做游戏。”

“那是好久好久了,幼儿园的事吗?”郑泊豪还是不信,他说:“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我记性一直很好。”

这点郑泊豪没办法反驳,他说:“好吧。”

“你对人真的很好,一旦某个人在你心里达到了标准,就可以为所欲为,只要不碰太底线性的东西。兜兜,你没想过你做人太极端了吗?我是被你宠坏的,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想过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郑泊豪这样说。他刚才听完职员小姐的话以后一直在回想,自己突破时敬之心理防线的那一刻,到底是什么时候,但是他想不出来。

楼任之听完沉默,他没有评价这段话,只是说:“因为你很可爱,很多人在第二面之后就不想见了。”

郑泊豪瘪瘪嘴,他有些感动,嘴里却还在逞强:“真是太讨厌了。”

“我叫你出去翻墙玩,你都不去,你说要写作业。去酒吧蹦迪,你嫌弃声音大。就算上KTV唱歌,你也只是坐着帮别人点歌,你非说你不会唱歌。”郑泊豪越说越难过,眼睛真的变红了,他现在知道时敬之这么做的原因了,因为那时候他还处在八十九分以下的位置,原来曾经真的是自己自作多情,天天嚷嚷着自己是“对方最好的朋友”,时敬之虽然不反驳他的话,但是也从来没有认同。想到这里,郑泊豪说:“你真讨厌。那个时候你绝对没有把我当做做最好的朋友的吧。”

时敬之真的被问住了。郑泊豪眨眨眼,一颗豆大的泪滴滚落下来,他只是真的很难过,不知道是为了自己难过,还是为了时敬之难过。因为从小到大时敬之总是不合群,他每次看到时敬之孤孤单单一个人,都不想他那个样,所以他总是去找他玩。

下一秒,时敬之这次却反驳,声音都沙哑不少,仿佛是吼出来的:“没有!你说的不对!第一次翻墙是大学第二个学期,你说要去新开的奶茶店吃香芋地瓜丸,我第二天有商学院的课程考核,所以没办法通宵出去。去酒吧是大三那年的万圣节,我跟你去了,我捂着耳朵跟你蹦完了全场,一人喝了一瓶草莓柠檬味的cider,你忘了吗?去KTV我真的不会唱歌,但是你唱歌我给你点歌还总是给你排最前面让你当麦霸,你不满意吗?”

“狡辩。”郑泊豪撅着嘴巴嘟囔。

“这是解释。”时敬之回答。

“那时候我已经是你最好的朋友了吗?”

“难道不是吗?”

郑泊豪却没有被糊弄过去,“可是你为什么不反驳我呢?!搞的我自己自作多情这么久!”

时敬之陷入沉默。郑泊豪连声叫他的名字,然后听到通讯器里传出低语。

“因为不想伤你的心啊。”时敬之说:“那不叫自作多情啊。”

郑泊豪愣住,他又急道:“所以你是什么时候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的?!”

时敬之又陷入沉默。

郑泊豪自己还在想,到底是什么时候。

时敬之却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上大学之前那个暑假。”

上大学之前那个暑假?

时敬之十四岁的时候出过一场意外,郑泊豪迅速回想了一下当年的情况:“你十六岁上大学,可那时候我们已经认识了十多年了!”

这个答案有些伤人,但是时敬之没有否认。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实话实说:“是好朋友。”

所以那时候还不是最好的。

郑泊豪没有生气,他内心无比复杂,他知道了,主动叫“嘟嘟”这个亲密的称呼是时敬之内心无法攻克的心理防线,可是他却轻易接纳郑泊豪成为最好的朋友,放任郑泊豪在他的世界里为所欲为。哪怕郑泊豪把天空捅破,时敬之也会第一时间奋不顾身地帮他去补窟窿。郑泊豪喃喃道:“可是为什么是十五岁那个暑假呢?”

“因为你陪我打了一下午电话。”时敬之说到这,竟然笑了笑,他面带微笑地发动舰艇,开启自动导航模式:“估计你不记得了吧。但是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心情很差劲,坐在公园里发呆,然后你突然给我打电话叫我出去玩。我心情很不好,特别不想去,就拒绝了,心想你会去找别人玩的吧,可是你没有,你一直在陪我讲电话。”

“那真的是我记忆里最最难过的一天。”时敬之目视前方。

德尔菲诺被称为艺术之都,以城市景观的文化多样性和设计多样性闻名于世。满街跑着火红、漆黑、亮黄色的舰艇,头顶飞过风格迥异的空间器。

最远处是基于空气成像技术的虚拟系统投射的阿迪朗达克山脉,传说爱因斯坦曾在此泛舟萨拉纳克湖,“水离子在湖水中做着布朗运动,并再次由重力将涟漪泛起的湖水熨平。”悬浮或者蒸发的微粒被推搡着,在空中形成丁达尔效应,一道玫瑰色光线照亮了西半边的天空,发出森然的寒意。

傍晚时分艳色的晚霞如同缓慢燃烧的赤铁带平铺于天空,在星空与地面交接的地方寂静“生锈”。

高耸入云的晶蓝色摩天高楼扎根海上人工岛,电动卷扬机驱动电梯在透明的玻璃通道中上上下下,溅起巨大水花。

“嘭!”

空中急速飞过一个画着“s”型路线的飞行器,再被自动保护系统迅速拉回,整个驾驶舱翻转,庞大的羽翼猛然收拢,尾翼在空中掷出无数星点般的亮光,最终缓缓降落,再悄无声息地游行于海面。

郑泊豪的嗓子要被堵住了,他很想反驳或者打断对方,可是他记得职员小姐的话——

还有一点————

“你有听过他主动提起他喜欢什么、热爱什么吗?”

郑泊豪记住职员小姐的忠告———最接近核心的那一部分,他不仅不会维护,反而会排斥或者疏远,搞的对方就像是最最陌生、最最漠不关心的那一部分。也就是消极依恋,他越是在意,越要表现得若无其事,这样才会给自己营造出安全区间。郑泊豪感觉这个太玄学了,这说了等于没说,可是职员小姐又说——你只要让他自己感觉安全就好了呀,你不要惊动他,他就会感到安全——

郑泊豪默念,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是他心里的安全区间,你应该让他保持这种感觉——

郑泊豪屏住呼吸,他没有去说话,惊动通讯器那头正在诉说的人——

时敬之在等红灯,他目视前方,再往前是闻命住所的方向。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方向盘上敲击,时敬之面上仍是微笑,他心情似乎很好,连声音都平和许多:“……后来我想,可能是因为,这个人看到了我最为丑陋的一面,却没有厌恶我,或者说,厌恶也只是这样,并不是多么伤人的程度,最多骂我几句,和我吵吵架,这样的话我的心里反而松了口气。我暗自庆幸想,即便是这个人讨厌我,程度也不过如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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