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位于德尔菲诺大学的一间咖啡厅内,周遭有认真做小组讨论的学生和低声交谈的□□。
这瞬间将他带回在学校念书的象牙塔时代。
尽管才毕业几年,却已经像隔着几个世纪了。
时敬之最近一直很忙,在上次同闻命分别后,他忙着加班。
郑泊豪出差去了,很大一部分工作落到了时敬之头上。
白天他在政府大楼里工作,偶尔去巡逻厅开会,晚上十有八九住在办公区的休息室。
然后又是接连不断的加班。
巡逻厅局传出消息,公民投票终于通过,允许利用大数据来进行人员排查,但是这牵扯到无数保密条例,系统内部的工作繁琐而滞后,时敬之一直在等通知。
今天他好不容易能喘口气,却又接到了某位世交的通话,盛情难却,不得已来赴约。
时敬之工作后的时间被计划表严格控制,很难拿出整块的人、大段的时间进行自由活动。
此刻,身处自由氛围浓厚的大学中,他感受到明显的割裂感。
“又是那个甜蜜的麻烦?”
闻命的话语犹在耳畔,时敬之盯着玻璃桌面,吊灯反射的冷光映入眼帘。
薇薇安放下手中鲜艳的玫瑰花束,轻轻啜饮一口红茶。
十分钟前,时敬之携带一束玫瑰而来,那玫瑰真的很新鲜,花瓣上还滴着水。
薇薇安看着男人精致的眉眼,她指着时敬之的嘴角,却突然答非所问:“听说过恐怖谷效应吗?”
他们正处于一家剧院,时敬之依然穿着一身简单的制服西装,对面的女人却身着一身白大褂,她摘下口罩放在一旁,手里边还摆着一副橡胶手套,仿佛随时可以钻进实验室做数据分析。
薇薇安,德尔菲诺大学生命科学学院人工智能专家,上次和时敬之坐在一起喝咖啡的人。
距离上次他们见面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星期。
剧场里没什么观众,最主要原因是太空移民导致地球上人口锐减,更深层的原因是人们已经对动辄长达几个小时的剧目丧失了兴趣,没有人喜欢讨论高深莫测的立意、枯燥无味情节还有俗套无比的剧情——动不动反复研究某个转场某句歌词都是文艺青年和上流人士的专属,能看一句浅显易懂的金句并把它奉为圭臬已经能最大限度地展现观众们的宽宏大量,他们更爱看人工智能拍摄的三十秒短视频。
现在的剧情已经不允许出现悲伤、负面、压抑、抑郁、哭泣等等负面情绪,所有不和胃口、不正向不正面的文艺作品会被飞速淘汰。
像时敬之这样的一代人,是更加趋于保守的一代人,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了选择和表达“消极”的必要与可能性,换句话说,经济与科技高度发达的时代,文明繁荣,娱乐泛滥,他们足够“幸福”。
“人类对于机器的假设,在1970年被日本机器人专家森政弘提出。由于人工智能与人类在外表、动作上相似,所以人类会对他们产生positive的情感。但是,当人工智能与人类的相似程度达到一个特定程度的时候,人类对他们的反应便会突然变得极其负面和反感,哪怕他们与人类只有一点点的差别,都会显得非常显眼刺目,从而使人工智能显示出非常僵硬恐怖的感觉。”
时敬之说:“但是当AI与人类的相似程度继续上升的时候,人类的感情又会继续变得正面。”他说完,发问:“为什么说这个?”
薇薇安指了指他的嘴角:“你不笑的时候,像是一台面无表情的机器人。做微表情的时候,有时候失真,像个假人。有时候又很生动,比如刚才——”她敏锐道:“是你上次那个甜蜜的麻烦?”
时敬之敛眉不语。他盯着对方的橡胶手套,又看向女人的脸,冷声道:“薇薇安,你还是研究假人比较好。”
薇薇安耸耸肩:“研究假人是我的专长。不过这次是什么意思?”她冲台下舞台望了一眼:“对虚拟系统时代音乐剧的缅怀吗?”
时敬之这次回答很慢,他仿佛是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出答案:“有个朋友想看。”
***
“泥地上留著一道深深的卡车轮胎痕。只见一名小女孩正埋头对著那道痕迹。
小女孩看起来像是梦游仙境的爱丽丝,一心想进入深藏在轮胎痕中的神奇国度。她的后脑勺彷佛开了一朵红花,头盖骨的内部就暴露在天空下。
距离不到十呎处,有个少年横躺在地。子弹从他的背部进入身体,在体内弹跳了一阵,最后从肚脐附近飞出体外。腹部开了一个大洞,肠子从腹腔掉出来。两个小时前下了一场雨,经过雨水的洗涤后,肠子呈现闪亮的粉红色。少年的双唇微开,露出可爱的门牙,彷佛还有什么话没说出口。
顺著轮胎的痕迹往前走,会抵达一个只有二十户人家的小村落。
村子的广场被挖了一个大洞,上面堆叠著许多尸体,他们的皮肤都因燃烧不完全而冒烟。现场混杂著肉被烤熟的味道与毛发被烧焦的臭味。
被烧到一半的肌肉陡地收缩,使每具尸体都像腹中胎儿那样蜷曲起身体。他们身上的骨头因无法承受肌肉收缩产生的拉力而折断,导致四肢在非关节的部位,仍出现不自然的弯曲。
弯曲的手与脚交错在一起,让整个坑洞看起来像是蜘蛛的巢穴。
全部的人都死了。
全部的人早就死了。”(注1)
薇薇安合上书,她的手中是一份大部头的小说集,她正位于二楼看台上,静静观赏一幕幕画面。
书中的场景活灵活现,被投射到舞台中央。“我目睹一片语言的死亡,在我亲爱的德尔菲诺,在历史饿得瘦瘦的地方。”薇薇安讲:“圣西蒙的诗歌。”
时敬之同她隔着一张桌子,目测对方那本书来自大学图书馆的密集书库。
图书馆封存的书很多,尤其是绝版图书。
现在的人都不怎么看书了,尤其是那些大部头的、看起来“神神叨叨的”、“除了死亡就是残酷的”“无病呻吟”。
快乐的碎片时间充斥着时代,所以时代的本身是繁盛的快乐泡沫。
从他那个位置可以看到女士美丽的侧脸。
薇薇安目不转睛,跟着剧场旁白一字不落地念台词,声音平铺直叙,竟然也不违和。
他们呆着的地方是德尔菲诺市中心的剧场。
这栋建筑已经存在五百多年,哥特式尖顶直冲云霄,土黄色大理石造就拱顶,远远望去像魔幻的霍格沃茨,剧场内部却吊着维多利亚式大顶,从二楼延伸出去的阳台往上看,可以看见巨大的粉红花瓣图案。
二楼这里只坐了他们两个人,红色天鹅绒座椅和舞台上射出的昏暗光线瞬间将气氛拉回上个世纪。
气氛很旧,设备却足够先进。
舞台中央所有的布景依托于虚拟系统,活灵活现地呈现出书中暴虐与死亡的景象。
薇薇安女士忍不住撑起下巴,认认真真端详对面的人。
时敬之面容精致,眉清目秀,单看五官,很容易做出安详又柔和的表情,这应该是随了母亲。但是他表情冷淡,这又像是随了父亲,气势凌人,一看就很严肃。
在她成长的圈层中,很多人无拘无束、大声吵闹、洒脱恣意,哪怕是她带的博士生,年纪比时敬之大不少,也都整天嘻嘻哈哈活力四射。
很少有人像时敬之这样。
所以薇薇安觉得他很矛盾,像个过早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他年少成名,人生履历随随便便能写本书,作为鸟巢区的标准育儿教程。
可是薇薇安不这么想,很多时候对方的眼神太纯粹直白,流露出不谙世事的疑惑。
与其说是他在装傻,在对着旁人泄露恶意和不共情,不如说他是真的不懂。
就是这么矛盾,他明明有股很重的学生气,却由内而外地散发出疏冷,硬生生搞出一些老气横秋的气势。
时敬之完美又优秀,和他一起工作,大家倍感安心。
长辈吩咐什么事,他会又快又迅速地拿出至少两种可行方案,还有一套备用选项,随时应对突发状况。
哪怕是日常里遇到陌生人,他也会尊老爱幼、hello&sorry不离口,是社会最喜欢的文明人。
甚至是随便把他和一个人放在一起,只要他想,他们就可以聊起来,甚至愉快地在共进午餐时畅谈几个世纪以前的冷门电影——对于最后这一点,薇薇安可以保证,时敬之的涉猎面够广,他博学多才,不管是文学艺术还是人工智能,就算是今日凌晨三点最新出的联合政府公报,只要有人问,他都可以信手拈来,并且把对方要的信息准确找出来,内容精确到哪一天、哪一场会议,报告的第几页、第几行。
Milagro。(注2)
时敬之是Milagro,学生时代曾有教授这样评价。
不管拿出多么严苛的世俗标准去要求他、衡量他、框定他,他都在及格线之上,超出同龄人一大截。